第十三幕最后的晚餐(九)
九
“她什麽时候到?”
“信发时她已出发,按时间推算,大概半个月后。”
“她到了要住在哪?”
“她必定要先去拿撒勒、纳布卢斯和耶路撒冷,而后便不好说了…”
“不好说?”亚科夫摘了头盔丢给侍从,“朝完了圣,她不该回拜占庭去?”
舒梅尔又露出那副难言的尴尬表情。在亚科夫看来,像是在批评他的无知——犹太人拦下他横冲直撞的脚步,拽他到中庭边。“我正要和你说这事。”舒梅尔放轻声音,“我想,安比奇亚并非来朝圣,而是借‘朝圣’之名,逃难来的。”
安比奇亚的名字与“逃难”这词出现在同一句话裏,不禁让亚科夫哑然失笑。“这世上哪怕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她来逃难,寻我们的帮助。”骑士的刻薄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你为什麽这麽想?”
舒梅尔脸上又浮现出另一种复杂神情:像大仇得报,又像扼腕嘆息;像珍视的东西被毁坏,又像陈旧的桎梏被抛下。
“我得到消息。”他小胡子下能说会道的嘴简短又克制地说,“君士坦丁堡发生暴动,死了很多拉丁人。”
亚科夫困惑地折起眉头,“很多是多少?”他问,“为什麽?”
“成千上万,不计其数。暴民将教皇使节的头砍下来,绑在狗的尾巴上游街。所有的租界都被焚烧,金角湾浮满尸体,海水三日不清。”舒梅尔指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琥珀色眼珠,“希腊人早就仇恨城中所有的外来者。他们不是被杀害,就是被驱赶了。”
站在尤比的房门前时,亚科夫不禁屏住呼吸。他想起那栋面朝大海的灿烂別院,与金角湾紫色的晚霞——如若不是他叫停了如火如荼的香料生意,不是他在大竞技场拼命夺得头筹,现在他们将会是何种模样?好似有可怖的灾厄之神紧随他们命运的脚步,逼迫着他们不得停歇;好似世界正是一座庞大的斗兽场,正是为了让人们疲惫不堪而建造的。
“你告诉他这事了吗?”亚科夫问。
“当然。”舒梅尔无奈地指自己的胸口,“我不能对他说一句谎言。”
奴隶帮他们推开那扇镶着窗格坠着刺绣的、精美的门。一阵馥郁的香气扑在骑士与税官的脸上。亚科夫以为,年轻的吸血鬼该被这些焦头烂额的事吓坏了,该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见到他就埋天怨地——可尤比只在窗边静静等待他们,手中掐着一张羊皮信纸,上面印着卡纳卡基斯的纹章。
“把你的靴子脱了再进来。”他盯着亚科夫的脚,“上面全是沙土,別把地毯踩脏了。”
这小子怎麽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亚科夫怔在门口,可又觉得这好似是尤比成熟沉稳的证明,不该被打压批评——脏兮兮的骑士不情不愿遵了命,将奔波了数日的皮靴子摘了丢给奴隶。他的刻印因此刺痒痒地不舒服起来。
三人都落了榻,围在桌前。门页合上,沉重又严肃的气氛压得谁也不愿开口。亚科夫在脑中打理着千丝万缕,告诫的话挤到嘴边。“我…”
“你觉得,安比奇亚想来抢我们的城,对吗?”尤比接了他的话,“你怕卢德城被封给別的贵族?”
“…不仅如此。”亚科夫的反抗之心像被迎头浇了冷水,“她也许还想找到伊纳尔特,因为我们在这发现了他的血奴。”
“这也有可能。”尤比将那张信纸递给亚科夫,“我想,在伊萨克死后,姐姐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她长着一头红发,也没生下男嗣。没人会认可她是个希腊人,更別提继续以皇室贵族的身份生活。”
“她是个吸血鬼。”亚科夫冷着脸接过信,“她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些。”
“可她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变血奴。”尤比嘆息一声,“如若那般,就像生活在地狱中,整日哭嚎贯耳。对吧?”
亚科夫不愿在舒梅尔面前讨论这话题,只沉默着将视线移到信纸上。为什麽不将所有人变成血奴?看来每位吸血鬼都对这问题有截然不同的见解,他想。有的天真到一塌糊涂,有的懦弱得一败涂地。
“除开这些,我们还另外有重要的事要讨论。”舒梅尔揉捏着卷曲的小胡子,“既然君士坦丁堡出了这样的事,从那前来圣地‘朝圣’的拉丁人一定不少。”——他刻意夹着嗓子说“朝圣”这词,“按法律,朝圣者用不着交税;可要是难民,要不要另算,还要看您的意思…”
“不是只有住在耶路撒冷的国王用考虑这事吗?”尤比听得烦躁,撑着额头捋头巾,“卢德城哪会有那麽多人来?”
“您的姐姐不会独自一人来这。君士坦丁堡有许多人受她庇护:工匠、侍从、奴隶、商人,也许还有军队。正如国王要考虑如何安置前来朝圣的贵族,您也要考虑如何安置前来逃难的平民。”舒梅尔为他解释,努力使话听起来不那样难懂,“另外——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皈了希腊人的正教。要叫来这定居的人重皈天主吗?若是不提倡皈依,要对信正教的人另收人头税,按□□那般吗?我可以把名目列得更好听些,叫‘归化税’或‘文化税’即可。如果这样做,我们的收入就有保证…”
“我们至今还这麽缺钱吗?”尤比犹疑地发问,“是我大手大脚,太奢侈吗?”
“您花的哪算得上什麽!”他的税官连忙摆手,“现在不比当初,您养的不是一个港口、一家店铺,是一座城啊!”
年轻的城主听了这话,貌似放宽了心。“…要是你觉得好,就这麽准备吧。”他决绝地将头巾理到背后,“我也会叫玛戈问问,別处的领主都打算怎麽做。”
“明智又谨慎的决定。”舒梅尔夸赞他,“您做得十足正确。”
亚科夫从信中抬头,偷偷瞥了他们一眼。一阵奇异的危机感在他胸腔內扭曲盘结。
“明天再谈。”他忽然放下那张羊皮纸,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舒梅尔,你回家去。”
“我们才谈了没一会!”尤比的脸被他庞大的影子挡住了。
“再怎麽谈也没法万全。”亚科夫强硬地无视他,只盯着舒梅尔,“我有事单独和他说,你回家去。”
他们的犹太朋友对这奇怪要求毫不过问,只奴仆般乖顺地点头,俯身向二人告別。亚科夫送舒梅尔到门口,直直望着那背影隐入墙后,听那脚步声消失在喷泉的潺潺水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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