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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九点多,九月终于回到了外公外婆家。她把自行车放在外婆种香茅的那个地方。她推开褪了漆的竹篱笆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撞出三长两短的调子。这是外公生前亲手挂的防风铃,此刻却成了报丧的引磬。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了灵堂梁上的家燕,翅膀掠过白幡时掀起的风,吹散了供桌前将熄未熄的纸灰。
“九月,你回来了?”妈妈喊了一声。九月踉踉跄跄的,一个重心不稳就摔在了小姨的怀里。她越想站起来就越站站不稳。
“九月,你不要难过。你外公走得很安详。被病痛折磨那么久了,他这会也是解脱了。”外婆说道。
此时,堂屋正中横着口松木棺材,桐油味混着陈艾的苦香在空气里浮沉。红漆棺木横在两条长凳间,像道永远解不开的几何题。棺首两盏长明灯被外婆调成了最暗档——老人临终前总念叨外孙女做作业费眼睛,此刻连幽冥也要为读书人让路。
九月鞋底碾过门槛缝里的粉笔头,那是外公模仿她解题时扔下的,碎末在青砖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抛物线。外婆往她手里塞了把线香,烟灰簌簌落在校服袖口的墨迹上——那是今早默写《离骚》时蹭的,此刻晕染成一条泪痕般的河。
供桌上的苹果塔垒得齐整,每个果蒂都朝东南方——老人听收音机里说重点大学多在东南沿海。香炉里三炷线香烧出参差的灰柱,最长那根底下压着撕成条状的月考卷,作文题目《我最熟悉的人》被圈出个歪扭的红圈,批注栏里是外公拿印泥按的梅花状指印。
供桌上的苹果塔突然坍塌,最顶端的果子滚到棺材底。九月弯腰去捡时,额头撞上冰凉的棺木,檀香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钻入鼻腔。苹果表面布满细密的指甲印——是外公的习惯,总要把最红的果子掐出记号留给外孙女。
棺材左侧的条凳上,妈妈和两个姨母正在折元宝。锡箔纸的反光爬上西墙,照亮了糊墙的旧奖状——那是小学时九月获得的各种奖状。姨妈们的哭声中,九月仿佛听见纸页翻动的轻响。
外婆正跪坐在蒲团上添灯油,九月的目光扫过老人佝偻的脊背,看见她脑后新添的几绺白发混在旧年的银丝里,像初冬的霜落在陈年的雪上。
“回去睡吧。?"外婆放下油勺,青瓷灯盏里的火苗跟着晃了晃。九月刚要开口,喉咙却哽着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声,只胡乱点头。老人起身时扶着供桌边缘借力,漆木桌面发出轻微的呻吟,惊得烛火猛地一颤。
廊下的白幡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蒙尘的老座钟。九月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公站在梯子上给这钟上发条,灰布衫的下摆扫过她仰起的脸,带着晒过太阳的皂角香。此刻座钟的铜摆却凝滞不动,像被施了咒的困兽。
“快回屋歇着去。”外婆枯藤般的手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九月被拽着穿过幽暗的穿堂,月光在青砖地上淌成蜿蜒的河。经过厨房时瞥见灶台上蒙着白布的供品,最边上的是九月最喜欢吃的糯米糍。
门口吱呀作响,外婆抖开素色被褥的动作带着旧日娴熟。九月望着老人踮脚挂帐钩时绷直的肩胛骨,薄衫下凸起的骨节像即将折断的竹枝。被角被仔细掖进凉席底下时,她忽然抓住外婆的手,触到满掌粗粝的茧。
“我就在这儿坐会儿。”老人抽出手指了指窗边的藤椅,月光正爬过她眼角的沟壑,“你睡你的。”隔壁传来守夜人添香时的铜磬声,余韵在夜色里荡开涟漪。九月望着藤椅上蜷缩的剪影,听见老旧藤条承受重量时细碎的呜咽,混着远处断续的蛙鸣,在潮湿的夜气里渐渐化开。
(四)
凉席残留着白日暴晒后的余温,汗水顺着脊椎滑进棉布睡裙。九月数着窗外的星子,想起去年小时候外公带她钓鱼的河滩。老人布满褐斑的手握着她的,教她辨认浮标最轻微的颤动。芦苇荡里飞出的白鹭掠过水面时,外公忽然说:“等九月长大,要记得给阿公扎金箔元宝。”
外婆反锁房门的铁栓声还在耳膜震荡,九月的手心已经贴满木门倒刺。灵堂的诵经声从门缝渗进来,混着棺材榫卯受潮膨胀的吱呀,像道永远解不开的压轴题。她摸到床头的铁皮青蛙,发条孔里塞着半截2B铅笔芯。
月光突然割开窗棂,照亮墙上的奥运福娃贴纸。灵堂方向突然传来瓷碗碎裂的锐响,九月赤脚扑向木门。额角撞上门框的瞬间,她看见衣柜镜中闪过外公的灰布衫——是那件染着蓝墨水的寿衣。
外婆的脚步声碾过回廊,九月缩进床底。铁盒里的准考证硌着肋骨,塑料封皮上粘着止咳糖浆的污渍。风掀起窗帘的刹那,樟脑味混着香香涌进房间。
月光在习题集上割出窗棂的伤口,九月数着棺材方向传来的每一声啜泣。外婆第三次锁门时,挂锁碰撞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夜枭,她的后背贴着门板缓缓下滑,指甲缝里还嵌着下午给外公修剪指甲时沾上的陈皮屑。
灵堂烛火透过门缝在地面游移,像极外公带她捉过的流萤。那年暴雨,老人把发烧的她裹在雨衣里,背上的骨头硌得她胸口生疼。此刻那副嶙峋的肩胛正躺在棺材里,再不能为她挡住穿堂风。
“外公说好要看我考去西城大学的。”九月把模拟卷揉成团塞进嘴,纸张的苦涩漫过味蕾。
瓦当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九月贴着墙根挪动时,衣服倒了窗边的竹篾箱,滚出的玻璃弹珠在月光下泛起虹彩——那是外公谎称丢了的,她小学藏进他寿材的“镇魂宝”。老人当时笑得咳出泪花,说我们九月放的定心丸比和尚念经还管用。
灵堂门缝溢出的檀香混着中药味,外婆正将药汤浇进罗汉松盆。棺材表面的白雾结成水珠,顺着“寿”字纹路流成她看不懂的卦象。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抠进盆栽泥土:“你总说能等到九月成年礼......”
蝉蜕从房梁跌落,九月接住这具空荡荡的金色躯壳。小时候外公教她分辨蝉与蛹,树影里的白发比月光还亮。此刻她的喉咙像被蝉蜕卡住,终于读懂外公昨天临走前浑浊眼神里的歉疚。
床头的闹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五分,正是外公昨晚咽气的时辰。瓦顶传来雨打芭蕉的闷响,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像琵琶抡指,此刻却成了送葬的鼓点。她摸到窗台上晒干的艾草,去年端午和外婆采药时扎的,叶脉里还凝着老人说“驱邪”时的唾沫星。
灵堂的烛火突然暴涨,透过门缝在天花板投出晃动的光斑。九月在光影交错间看见墙上的身高刻度线在疯长,从168cm直蹿到238cm——恰是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最新那道刻痕旁粘着撕下的黄历,外公把“忌动土”改成了“宜金榜题名”,纸角还粘着止咳贴的残胶。
晨雾漫进房间时,棺材方向的锯木声忽然急促如马蹄。九月数着心跳频率,发现与医院里监护仪警报完全吻合。她咬破舌尖在作业本上画函数图像,鲜血在坐标系上晕染出心电图的模样,最后的波峰停在抛物线顶点。
(四)
九月冒雨冲进柴房取孝布时,撞翻了角落的腌菜坛。泛着霉味的陶罐里,整整齐齐码着她从小到大的练习簿:阅读模式加载的章节内容不完整只有一半的内容,请退出阅读模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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