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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尔维亚·塞尔顿怀着大获全胜后的愉快心情在耶斯尼的晨室用罢了早餐，颇像是一位铮铮铁汉在伍斯特战役[46]次日的感受。从本性上讲她并不好斗，而是属于因环境所迫而奋起斗争的更成功的那个斗士阶层。她命中注定一生中会充满一系列小小的斗争，虽然通常她的胜算都不太大，不过通常得胜的却总是她。如今她更是觉得她最艰苦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斗争已然胜券在握。能顶着夫家明显的敌意、不顾她要托付终身的这个人对女性毫不含混的漠不关心嫁给莫蒂默·塞尔顿，确是一桩需要些魄力和机巧方能成就的业绩；而昨天，她又将胜利推进到了决胜阶段：她已经成功地将这位熟识他的敌人称之为“死人莫蒂默”的夫君从伦敦和一系列矿泉疗养地硬拽了出来，并——用她的词汇来讲——将他“安置”在了这个本是他乡间别墅的丛林环绕的僻远庄园。
    “你怎么都不可能搬动莫蒂默的，”她婆婆曾说过风凉话，“不过他要是真到了那儿就会在那儿待下去；耶斯尼对他的魔力几乎跟伦敦一样大。你能理解他为什么乐意待在伦敦，但耶斯尼——”这位王公贵胄的未亡人耸了耸肩膀。
    耶斯尼具有一种阴森的几乎是蛮荒的野性，对于城市培养出来的趣味而言自然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具体到西尔维亚，她名虽如此[47]，对于比“林木茂盛的肯辛顿”更加深密的森林也并不怎么习惯。她将这片乡野视作有益健康的胜地，不过如果你起劲得过了分，它也会成为一种麻烦。对城市生活的不信任对她而言不过是在嫁给莫蒂默之后才出现的新生事物，昨晚，她满意地看到当耶斯尼的林木与石楠花映满他的眼帘时，他目光中她称为“杰明街[48]的神气”已逐渐淡出。她的毅力和策略已然奏效；莫蒂默会乐意留下来的。晨室的窗户外面是一块呈三角形的坡状草皮，宽容一点的话可以称之为草坪，在被忽视的矮矮的灌木树篱之外就是一道长满石楠与欧蕨的更加陡峻的山坡，陡坡又骤然下陷成为一个巨穴般的深谷，谷间繁生着橡树和紫杉。在这片蓬勃的野性之间，似乎看得到跟不可见之物的恐怖隐秘联系在一起的生之欢娱。当西尔维亚以一种艺术学派的目光欣赏这片景致时，她不禁志得意满地笑了，可随后她却突然几乎哆嗦了一下。
    “这儿可真够野的，”她对已经在她身边落座的莫蒂默道，“在这样的地方你几乎都会觉得对潘神的崇拜并未完全消歇呢。”
    “对潘神的崇拜本来就未曾消歇，”莫蒂默道，“不断有新的神灵会将他的崇拜者吸引过去，但他就是自然之神，一切最终都会归结于他。他已被称为众神之父，不过他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死婴。”
    西尔维亚对宗教的态度很诚实，却又有些含混的虔诚，并不喜欢听到她的信仰被当作二茬的作物谈论，不过至少听到死人莫蒂默能这么精神这么有信心地谈论一个话题，确实颇为新鲜、大有希望。
    “你不是当真信仰潘神吧？”她疑虑地问。
    “我虽在大部分事务上都是个傻瓜，”莫蒂默平静地道，“我还不至于傻到来到这儿还不信有潘神存在。而且如果你不傻的话，当你在他的国土上居住时就不要太明目张胆地藐视于他。”
    一个星期还不到，西尔维亚就对在耶斯尼周边的林间漫步丧失了兴趣，于是她开始探察庄园里的各个建筑。在她的印象中，农家庭院应当意味着欢快的忙碌：应该有搅乳器有脱粒机有面带微笑的挤奶女工，还应该有成群的马匹在挤满鸭子的齐膝水塘里饮水。但当她在耶斯尼庄园农场那荒凉的建筑之间闲逛时，她的第一印象却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凝固和荒芜感，仿佛置身某个早就让位于猫头鹰和蜘蛛网的遭到废弃的孤独农庄；然后，她又感到一种暗含的警惕的敌意，一种跟潜伏于林木繁茂的深谷与矮林中相同的不可见之物的阴影。从沉重的门扇和紧闭的窗户后面传来蹄子不安宁的踢踏或是拴紧的缰绳的刮擦，不时还有圈养的野兽低沉的嘶吼。远处的角落里，一只毛发蓬乱的狗很不友善地专注地望着她；当她走近时它静悄悄地溜回狗窝，待她经过后又悄无声息地再次溜出来。几只母鸡在一个干草堆下面觅食，一见到她就鬼鬼祟祟地躲到了一扇大门底下。西尔维亚都觉得如果她在这片谷仓和牛栏的荒野上碰到什么人的话，他们也会鬼魂一般从她面前溜走。最后，在迅速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她终于撞上了一个不会被她吓走的生灵。泥塘里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巨大的母猪，大得超过了一位城市女性对于猪类哪怕最疯狂的估算，而且它还立刻摆出一副怨愤的警觉神气，表示若有必要坚决击退罕有的进犯。这次轮到西尔维亚临阵退缩了。在她沿途经过堆料场、牛棚和漫长的单调墙垣之际，突然惊闻一种奇怪的声音——一个少年发出的笑声的回响，灿若金石又含混莫测。农场里雇的唯一一个少年就是呆头皱脸的庄稼汉詹恩，而且此时正在眼前半山坡上的西红柿地里干活，问到莫蒂默时，他也想不出西尔维亚退却途中偷偷嘲笑她的可能是谁。这次无迹可循的笑声更加深了她对于耶斯尼周围笼罩着一种隐秘又邪恶的“某种东西”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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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她很少能见到莫蒂默；他一天到晚都像是给农场、森林和鳟鱼溪给独占了。有一次，她循着早上见他选取的方向走去，结果来到了一处坚果矮林中的空旷地，周围被巨大的紫杉树环绕，空地的中央竖了一个石头的基座，基座上立着一个年轻的潘神的小型铜像。铜像做工精美，不过最吸引她注意的是有一串新砍下来的葡萄作为供品放在它脚下。在这幢庄园府邸中葡萄可绝对算不上丰产，西尔维亚恼怒地将那串葡萄从基座上抓起来。她慢慢地往回走的途中心中充满侮蔑的恼恨，但随后就转化为一种迹近惊恐的强烈情感；一个少年正透过厚厚的杂木林怒视着她，少年的面孔黝黑漂亮，目光中却有着无以言表的邪恶。那是条孤寂的小径，其实耶斯尼周围的小径又有哪条不孤寂呢；她没顾得上细看一眼这个突然现身的幻影，匆忙加快了脚步。直到进了家门她才发现那串葡萄已经落在了奔逃的途中。
    “我今天在林子里看见了一个少年，”当晚她告诉莫蒂默，“黝黑的面孔，相当英俊，但一看就是个无赖。我想是个吉卜赛人吧。”
    “听来不无道理，”莫蒂默道，“只是眼下这一带根本就没有吉卜赛人。”
    “那他是谁？”西尔维亚问，眼见莫蒂默也提不出别的可能性，她又记起了发现供品的事。
    “想来应该是你干的，”她道，“这虽属无害的蠢行，可要是给人家知道了，他们可会认为你傻到了家。”
    “你没节外生枝吧？”莫蒂默问。
    “我——我把葡萄给扔了。看起来太傻了。”西尔维亚道，眼见着莫蒂默不动声色的脸上现出烦恼的神情。
    “我觉得你这么做可算不得明智。”他沉思道，“我可听说森林之神对戏辱他们的人行事相当可怕。”
    “对那些信仰他们的人来说或许可怕，可我并不信邪。”西尔维亚反驳道。
    “都一样，”莫蒂默以他平静、不动声色的调调道，“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回避森林和果园，并且对农场里长角的野兽敬而远之。”
    这当然都是一派胡言，但在那个森林环抱的地方胡言似乎也能让人心神难安。
    “莫蒂默，”西尔维亚突然道，“我想我们还是尽快返回伦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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