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命
这裏应该是一个帐篷,而钱生什麽外头动静也没听到,于是他感觉晕眩,没有作声。这绝对不是因为青芽的话,钱生心想。
“…什麽办法?”他故作冷静,左手摸上自己的胳膊,发现右胳膊已经被好好包扎起来,甚至纱布上还有余温,能感受血肉生长的痒意。
“钱大人是自己请缨被抄斩的。”青芽面露愁苦,深雪一层层叠在外头,像他额头的细纹一样,时间堆在这个老人的肩上,让声音无比清晰:“因为他把先帝杀了啊,少爷。”
“现任皇帝就着这上位,又如何安定朝廷人心呢。这些都是…都是为了这个家国大义。而现任皇帝做的很好不是吗?”
“你是说,他自己求来得?”钱生想,我还活着吗?怎麽我还活着呢?
他想从他那不知道死在哪堆乱葬岗裏的父亲抓出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挣扎、再看看这裏的天还有地。
对,对了,还有金岭的那个老头,谁活得好?钱生还记得那个面带微笑的黄玉尸体,皇帝,难道不是因为他活着,才会有世子争权,才会变成这样吗?
哪怕是没有像过去一样的乱世,难道大家都变得好吗?冬天挤在一起取暖、被随手拖出去的仆役,不都是死了。
就因为这个,钱生僵硬着,手指紧紧环绕自己的手臂,那刚刚摸起来柔软的纱布,现在粗糙得钱生恨不得扯下来。就因为这个荒唐的原因,他本来就应该死了的,甚至钱生没有留意到青芽谈到平治帝语气中的事不关己。
青芽却注意到钱生颤抖的身体,他平静地垂下眼:“少爷,您是独子,请看开一点。”
“我想您还记得自己是怎麽逃出来的吧,其实我那个时候第二天才知道,我孩子代替你去死了。”
一双温度适宜的手轻轻笼罩在被钱生死死抓住的手臂那侧:“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老人站起身,钱生觉得青芽没有他记忆裏那般高大,眼神却深深,让人看不透:“我是北夷这边的人,您可以喊我云斯。”
“您现在是在我的帐篷裏,我希望您可以代替我的孩子,让我帮您活下去。”
“这是您的赎罪,也是我的。”
我要赎哪门的罪,难道我是自愿的?钱生悲哀,他这才发现,这位老人温和是因为他也快死了。经年的惨案,终究还是让仅存的幸存者们发疯。
他想拒绝,可能是太冷了,云斯咳嗽两声:“其实少爷,我快死了。我也知道很多秘密,比如你不知道的,比如杜柏少爷的。我也不需要你把我当钱永青老爷,只需要陪我一起,直到我死。”
“请您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如果您拒绝的话,那我也没理由欢迎你了。”云斯伸手指着门帘外:“您现在就可以离开。”
钱生的大脑都不会转了,机械性站起来,他想走两步,却顿觉帐篷狭小无路可走。他环视一圈,目及出都是柔软布料。
“若您恨我,大可当场了结,也算报仇。何必折磨自己。”
“没那麽严重。你可以直接喊我云斯。”云斯并不想接这个话头,他只是声带略显嘶哑:“是的,没那麽严重…”钱生看着他,也慢慢冷静,也有可能是无能为力:“您执意如此,我需要考虑。”
云斯皱眉,勉强接受这个说法,他指着旁边的床铺:“今天很晚了,在这裏休息吧。”
“明天我给你找一个新的帐篷。”
灯火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钱生摸索着躺下,又是一次彻夜未眠。
失眠实在是太痛苦了,可是闲着也是闲着,钱生回忆起自己和杜柏被人群重开,然后就眼前一黑。睁开眼睛后就来到这个地方。
在意识断片前,钱生在人群裏听到了类似城破之类的消息。还记得云斯解释过,这裏是北夷的中心。他应该是和杜柏分开了,肃定州被破了吗?
不知杜柏如何了,他想,自己就这一个朋友,他明明是想要变得更好,才选择来这种地方,不然当他的公子哥在京城,哪有这种祸端。都是自己,钱生蜷缩成一团,却牵扯着伤口,引来一阵阵痛。
云斯精力不旺盛,他已经能听到远处对方的匀速呼吸。钱生蹑手蹑脚,他挪到门帘出,却推不动。掀起一角,伸左手碰到的却是冰凉的雪。京城附近的雪在钱生看来,已经是干燥如刀,而这裏的雪花摸上去,却是细针,沿着他指甲的缝隙软肉扎上去。手指间瞬间失去知觉,钱生却又捱了会,才慢慢把手缩回来。
他感觉自己也犯了郁症,针扎般疼痛反而让人清醒,这也让钱生后面落下了冻疮。
现在的钱生自然不关心身后事,他觉得自己活着很恶心,这一路走过来,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也难怪杨广旗对自己欲言又止,他怕是觉得我有神经病,钱生压低声音轻轻笑了。
没了心力,也就懒得爬回床,坐在角落,又发呆到天亮。在肃定州府熬一晚,第二天和没事人样,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在发热。
被人放回床上,被褥沉重,把他包裹起来,很久之前他被自己的母亲这样抱过。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逆来顺受,也很爱他的母亲。钱永青会给予她世俗需要的爱,甚至能完成承诺只娶她一位。钱生恍惚记得母亲的臂弯,现在他若看见,可能也不觉得高大。
父亲怎麽舍得呢?这方土地的死活与他有什麽关系?他都已经干出这种事了,又怎麽主动请缨。那银票,他早就知道了会发生什麽。
钱生感觉自己被灌进苦涩的药,虽然他万念俱灰,可是他刻入骨裏的本能还是让他开始分析这碗药汤,可能是人生地不熟,他觉得有些药材很陌生。
所以钱生又睁开了眼睛。
也就看到站在床边的云斯,他在发现钱生发热的时候,便喊人帮忙。对于这个从出生看到十岁,又到如今这个样子,云斯其实很复杂。他确实怨恨,只是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少爷身上。
他抬手,摸摸钱生的头。当年,青芽万念俱灰,鬼迷心窍间,踩着露水,沿着河流一路北上,那个时候草还很绿,他离开了奎国的边境城墙,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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