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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下共听雨
邬宅深处,一道汉白玉石阶蜿蜒而上,青苔斑驳的石面凝着梅雨未散的水珠,踩上去沁着凉意。
阶旁野蔷薇攀着残垣生长,与蔓草间零星的野菊、蓼花共织出一片朦胧花影。
转过月洞门,豁然现一方浩渺镜湖,千顷碧波几乎漫至朱红游廊,恍若将整个江南的烟雨都盛进了邬家后院。
艾玙踏着湿润的石阶拾级而上,身披月魄紫纱氅,那绡纱恰似梅雨初歇时的天际流云,半透的质地在日光下流转着星辉般的微光。
邬祉身着紫檀色云锦袍,暗纹缎面以缠枝莲纹为底,金线勾勒的莲茎间,绛紫色泼染如暗夜燃霞,似将暮色裏最浓烈的霞光都揉进了锦绣。
二人并肩而立,一浅一深。
细雨忽而转密,打在满湖荷叶上沙沙作响。
邬祉抬手摘下两柄阔大的荷叶,他掏出一方素帕,仔细拭去叶面上滚动的水珠,动作利落而轻柔,而后将荷叶轻轻覆在艾玙头顶,浅笑道:“这般倒像两个偷闲的顽童。”
说罢,他也将另一柄荷叶戴在自己头上。
细雨敲打荷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人顶着荷叶继续沿着湖边的游廊前行,浅紫与深紫的衣袂在雨幕中交错,伴着偶尔响起的轻笑,惊起几对栖息在荷梗间的鸳鸯,扑棱棱掠过泛着涟漪的湖面。
薄雾如纱,将远处的亭子笼成一团朦胧的虚影。
艾玙斜倚着朱漆栏杆,目光穿透雾气,轻声问道:“对岸那座亭子,能走过去吗?”
邬祉抬手拂开眼前潮湿的雾霭,无奈摇头:“这几日暴雨倾盆,唯一的通路早被淹没了。”
艾玙应了声“嗯”。
邬祉瞥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向往,试探着开口:“你想去?”
冰凉的荷香撞得人眼神迷离,艾玙望着雾气深处,看起来呆呆的,语气带着几分随性:“等路疏通了再去也不迟。”
邬祉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伸手虚碰了碰那片荷叶:“好,那就这麽说定了。”
“嗯,那就等雨停吧。”
“雨停了也未必能走,还得等潮水退去。”
“就算潮水退了……那路是泥泞的土路,还是悬在水上的木廊?泥土吸饱雨水会变得软烂,腐朽的木头根本踩不得。”
话音在潮湿的空气中盘旋,艾玙依然保持着那个指向远方的姿势。
直到檐角的雨珠坠在他后颈,才惊觉自己说了太多。
“艾玙,如果你说你想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艾玙,你是想去的,为何不直言?
这句话如重锤,砸在艾玙反复权衡的思绪裏。
命运的秤盘永远静默称量,他深谙世间馈赠皆暗中标好了价码。
每一份突如其来的幸运,都如同被时光封存的契约,不是不报,只是在岁月的褶皱裏等待某个精准的刻度,让所有的因果在剎那间轰然相撞。
艾玙问:“嗯……也许明天我就死了,那现在怎麽去?”
与其说是疑问,更像一声自嘲的嘆息,把心底最隐秘的顾虑剖开来晾晒。
邬祉却不发一言,衣袖凌空划过,原本被洪水截断的道路竟如活物般延展,泥浆翻涌间,崭新的石板路破水而出,稳稳铺至亭前,积水退潮般向两侧褪去。
艾玙真是小看了邬祉,这位常年稳居首席的大弟子,竟藏着这样深不可测的实力。
他又笑了笑,不然能是首席大弟子?
无情道既是避风的檐角,也是噬人的阴曹。
能踏碎这道门槛的,哪个不是从白骨堆裏嚼着血痴爬出来的狠厉角色?
但四个心怀鬼胎的旅人,竟在彼此猜忌间携手走过这麽长的路。
艾轻笑出声,笑意裏带着几分释然与赞嘆:“厉害,不愧是你。”
暮色如同被揉碎的赭石顏料,泼洒在低垂的云层与青灰石板路上。
远处的山峦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浸泡在茶水中的淡墨,天地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唯余一片混沌的昏黄。
细雨早已停歇,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石板路上残留的水洼倒映着阴沉的天空。
枯叶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地面,每走一步都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天地间格外清晰。
邬祉的指尖扣住艾玙的腕骨,微凉的触感透过潮湿的衣袖传来。
那力度似有若无,却又在艾玙想要挣脱的瞬间,如铁钳般骤然收紧,不容置疑地将他带向未知的前方。
艾玙只觉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在这苍茫天地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跌跌撞撞地前行。
邬祉的手掌覆在艾玙发凉的腕间,像是要将某种温度强行烙进他的皮肤。
那些曾令他停滞不前的路,此刻竟在脚下延伸出未知的轨跡。
艾玙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蜷缩在原地的旁观者,不必再看行人的伞面在雨幕裏开出斑斓的花,不必再数那些匆匆而过的脚步溅起的水花,此刻他与邬祉踏碎满地昏黄,连交错的影子都在潮湿的石板上生长出新的形状。
他很想问为什麽。
四周突然安静,风不吹了,脚下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艾玙脑袋裏一阵发懵,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雾气越来越重,游廊的朱漆栏杆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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