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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家祖宅隐匿于扬州的褶皱深处,斑驳的飞檐曾俯瞰过无数兴衰。
虽有仆妇定期清扫,蛛网仍在雕花窗棂织出细密的网,苔藓爬上石阶,为这座承载着百年沧桑的院落添了几分荒凉。
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已褪成烟灰色,却依旧执拗地镌刻着往昔。
战火将中原大地烧作焦土,邬氏先祖不过是万千流民中捧着粗陶讨饭的身影。
那时的百姓在残垣断壁间守望相助,东家半袋糙米、西家一捧野菜,无数双手将饥肠辘辘的少年们托出绝境。
待新帝挥戈平定八荒,邬氏已在商海浮沉数十载。
圣谕册封皇商那日,金册玉印铺满整座宅院,先祖却将半数家财倾数捐出,化作赈济灾民的粥棚、修缮学堂的砖瓦。
“富莫近天子,贵不涉朝堂”的祖训,是刻在梁柱上的箴言,更是浸透血泪的清醒。
他们深知,真正的富贵不在朱门绮户,而在百姓的相濡以沫裏。
先祖牵着布衣荆釵的妻小,将泼天富贵拒之门外。
而今日,他亦愿与眼前人守着这份淡泊,把祖辈“济苍生,守本心”的遗训,熬煮成细水长流的人间烟火。
艾玙踏入祠堂,两尊牌位皆呈朱红底色,工整对齐,中间非但无侧室牌位参差其间,更不见分毫尊卑之別。
两人身上同色锦袍在穿堂风裏轻轻相触,他淡红的外衫如晨雾浸染的云霞,邬祉的衣摆则似暮色淬炼的赤绸。
邬祉的手掌悬在艾玙腕间寸许,似托着一捧易碎的月光。
青砖地面的蒲团承住两人身影,雕花窗棂将晨光筛成细碎金箔,在他们交叠的轮廓上流淌,像是岁月特意勾勒的并蒂纹样。
一叩。
邬祉弯腰,艾玙随着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全然不知身旁人指尖攥紧又松开的紧张。
二叩。
艾玙抬眼望向牌位上先祖的名讳,好像看见那些未曾谋面的先辈正含笑注视着他们。
邬祉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却在起身时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悄悄将两人交叠过的蒲团摆正,仿佛要把这份隐秘的亲近藏进规矩裏。
三叩。
邬祉亲手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牌位前交织成缠绵的曲线。
艾玙接过香,学着他的样子将香插进香炉。
艾玙起身时踉跄,邬祉伸手扶了一把,指尖短暂相触后迅速收回。
俩人跨出祠堂门槛,邬祉低头问:“去前院看枇杷树?”
艾玙点头。
穿过垂花门时,邬祉抬手轻拨晃动的铜铃:“这铃还是曾祖父亲手铸的,”他指尖摩挲着斑驳铜绿,“梅雨季潮气重,铃舌吸饱了水,撞出的声音闷得像敲木鱼。”
艾玙仰头看褪色的彩绘,邬祉便踮脚去够梁间蛛网,粗粝的指腹蹭过“渔樵耕读”的金粉,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艾玙没责怪,只是笑了笑和邬祉拍干净身上的金粉。
转过月洞门,青苔爬满石阶。
邬祉蹲下身,指着砖缝裏新发的蕨类:“祖母常说,这老宅子有灵气,连石头缝裏都能长出药草。”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蒙着薄尘,邬祉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吱呀。
“瞧见这漆面裂痕了吗?五岁那年,我偷拿父亲的建盏泡茶,结果摔了个粉碎。后来才知道,那盏是先祖从官窑讨来的残次品,反倒成了传家宝。”
行至后院时,竹影婆娑间露出半亩方塘。邬祉弯腰拾起块瓦片,手腕轻抖,瓦片在水面连跳三下。
“阿爹教我的,”他望着泛起的涟漪轻笑,“说这叫蜻蜓点水。”
他的声音被风吹动水面的轻吟盖过,像祖宅檐角那串永远晃不响的旧风铃,把满腔翻涌都压成了云淡风轻的絮语。
“邬祉。”
“嗯?”
“不是要看枇杷树吗?”
邬祉的目光沉沉压下来,带着近乎掠夺的炽热与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像毒蛇吐信前的蓄势,似乎下一秒就要撕开伪装,将猎物的软肋剜出个透心凉。
艾玙下意识后退半步,问:“怎麽了?”
邬祉难过地垂眼,眼底翻涌的情绪转瞬即逝。
“没事。”他伸手虚拂过艾玙肩头,指尖悬在半空,似笑非笑:“躲什麽?我又不是吃人凶兽。”
语气突然变得悵然,“只是想起后来被送走的日子,鸦九陪我的时间,竟比亲生父母相伴的岁月还要长。儿时总在那枇杷树下等父母回来,却常等至月落。”
鸦九剑,邬祉的命格剑。
艾玙怔了怔,然后主动上前半步:“要安慰吗?”
邬祉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垮下来,像是卸下所有防备般委屈点头:“要。”
艾玙轻轻地环住邬祉,抱了下。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他们当时的选择……”
“可这不是抛弃我的理由,他们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可我不会原谅,为什麽要用新的伤痛去掩盖旧伤?”邬祉回抱的手臂收紧。
“对不起,邬祉,我也不明白。”
这些道理,我也不明白。
邬祉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得发颤:“没人规定我们必须明白。”
父母的人生轨跡像一条预设的轨道,他们替我们做的选择或许带着时代的烙印,却未必契合我们心底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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