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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幕七重纱之舞(十)

    十

    疼痛像一击闷锤,砸在亚科夫的胸口的刻印上。他被风吹得脚步不稳,一下跌在地上,手掌缠着绷带按在沙子上。

    “…一定是假的!”他的嘴张开又合上,一把扯住图拉娜马鞍下的毯子,“吸血鬼各个最喜欢玩这种把戏,骗人说自己死了!”

    图拉娜打量了一眼他可笑的模样,径直策马向路上去,毫不介意马蹄子会不会踢在亚科夫手臂上。“不许走!”亚科夫滚爬起身,愤怒地大叫,“你没弄清楚真相,我带你去別处接着问!”

    “你这人真执拗。”图拉娜在马上怜悯又傲慢地扬着鞭子,“真相有什麽用?她说自己死了,我就当她死了。她死了,我就自由了,我的儿子也自由了。”

    “你到哪去?今后怎麽办?”

    “当然是回草原去,回到我的儿子身边。”图拉娜扯着满脸的皱纹笑了,“我还等着他结婚生子,让我膝下有许多孙辈。我的部落会人丁兴旺,我的血脉会延绵不绝。”

    困惑与不甘像绳一般捆得亚科夫不得动弹。“…你不怕她再降临,再逼迫你做她的奴隶吗?”血奴慌不择言地吐着自相矛盾的话,“你不想要庇护,不想要永生吗?”

    “我从前真看错你了。”

    “什麽?”

    “身为战士,你如今怎会如此怕死,不明白死是什麽东西?”女可汗的眼中出现凛冽的杀意,“若是此生无憾事,该享的全享了,该遭的全遭了,死又有何惧?人固有一死,以前的事归前人,以后的事归后人。到了死的时候,就是命数该尽了,该回到天上去。人本就不该违天命。”

    “要是你的部落最终凋零,你的血脉最终灭绝呢?”亚科夫恶毒地质问她。

    “到那时候,我早不在,不知道了!”图拉娜大笑着牵起缰绳,狠夹马镫,“你的诅咒应验与否,我不在乎!”

    她独自策马远去,消失在模糊的沙尘中,看上去自由极了。亚科夫嫉妒得几近发狂,又鄙夷得满腹狐疑。他紧握腰间长剑,直想把那剑柄捏得弯折不可——血奴掌心的伤口又被撕裂了,温热的血浸透了脏兮兮的绷带,从指缝间渗润而出,没人能为他治好。他望向狭小朴素的修道院,又望向荒芜的崇山峻岭,只觉得自己似沙尘般渺小卑微,自由似隐形般无处可寻。他感觉颈间那藏在头巾下的镣铐又被从一侧拽着收紧了似的,沉重又狭窄,耻辱又窒息。

    血奴按住胸口,狼狈地爬上马背。“…该死的。”他念叨道,“非我不可吗?”

    亚科夫已三年不敢再靠近卢德城的城门。他花了两天回去,在矮山上勒马前望。这条从港口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上分了岔,一条通向卢德,另一条通向拉姆雷。两座小城如孪生儿般并立。

    他下了山坡,恼火地摘下头巾,理了又戴上,戴上又拆下,来来回回挡脖子上那只光亮显眼的铁环。亚科夫想,也许自己该剃了胡子,理个光头,换身衣服,兴许就能不被旧人认出,能溜进城去——可他又想,自己胸口上还有那刻印,逃不过吸血鬼的眼睛,即便藏身于市井也无济于事。一到这种时候,他又将自己的嘴唇撕咬得鲜血淋漓,非刺痛得叫出声来才能停下。

    山脊的另一面传来马蹄奔腾的声音。亚科夫回过神,紧握剑柄,牵马去瞧。浑黄的沙地上,正有一小支马队向一驾马车奔去。马背上的几人包着头巾,举着弯刀,嘴裏粗俗地喊着什麽;而马车上的马夫吓得大叫,与随行的仆人们纷纷举械自卫——这不少见。朝圣的道路正随王国的衰弱而变得越来越危险,强盗处处常见。亚科夫想起自己做圣殿骑士时也常对撒拉逊人的商队做这事。于是他冷眼旁观,等着那马车裏会被拽出个尽失体面的贵族或商贾,要麽见血,要麽沦为奴隶——

    却是一个着甲的矮小战士提剑不顾死活地冲出来,散着一头蜜色卷发,像是个年轻姑娘。

    亚科夫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踩镫上马,从腰间拔出剑来。“滚开!”他用阿拉伯语大喊,狠夹马刺,叫马嘶鸣着冲下山坡。

    “我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在亚科夫拉下自己的面罩后,玛戈立刻收回了一切端庄警惕的伪装。“您怎麽在这呢?”少女高兴得想抓住他粗糙的手,又心有余悸地缩回来,“…我不会和別人说遇见您的事,您放心吧。”

    “我以为你嫁人了。”亚科夫指她浑身的甲胄与手中的剑,“你怎麽还把弄这些男孩的东西?”

    “正因为我把弄这些东西,才能不嫁人。”玛戈一听这话就不满地撇嘴,“我给您些回礼吧。瞧您邋遢的模样,定手头困窘。”

    “用不着。”亚科夫板着脸拒绝她,“…我只想问你些事。”

    “什麽事?您只管问。”

    “…问卢德城主的事。”亚科夫不自在地理了下头巾,“我听说他的姐姐安比奇亚上个月去世了。”

    玛戈一听他的话,便面色严肃地摆手,叫马车旁的仆人与侍女回避开。二人在沙地上走了几步,停在一株枯死的灌木丛旁。“您不知道吧。自从您走了,尤比乌斯大人和他的长姐立刻就生了隔阂。”少女压低声音,“我曾听到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说安比奇亚大人从希腊人那学来奢靡荒淫的风气,曾一夜买了十几个年轻貌美的男孩回去。第二天,他们各个倒着被抬出寝房来,其中还有人已成了尸体…尤比乌斯大人看不惯这事,指责她败坏风气,失了虔诚。”

    这事放在安比奇亚身上,放在吸血鬼身上算作奇怪吗?亚科夫勉为其难地笑了。“贵族干这事不在少数。”他草草评价,“光因为这个?”

    “您接着听,我还没说完。”玛戈抱起双臂,“您知道国王带兵去了卡拉克后,就卧床不起了吧?之后,这所有的贵族都被分作两个派系,一派支持西比拉公主和她的丈夫居伊继承,一派支持伊莎贝拉公主和她的继父,伊贝林的贝裏昂继承。安比奇亚大人从君士坦丁堡来,与伊莎贝拉公主的母亲有私交,自然站伊贝林一方。可现在罗马换了皇帝,她失了丈夫和女儿,再想投靠伊贝林的人,就要想办法将卢德城送还回去…这事尤比乌斯大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

    亚科夫木讷地听了一会,张了张嘴。“…为了城池。”他念叨着,“算是个理由。”

    可他心裏却想,自己与舒梅尔不在了,尤比根本懒得为一座城池与安比奇亚周旋。那天真又大咧的吸血鬼根本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一想起这事,亚科夫难过又愤懑。尤比现在变成了什麽陌生的模样?他不敢揣测。忽然,他似乎觉得,卢德城的归属在他心裏也不再那样重要了。

    “这场斗争该很早就已开始了。”玛戈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我想,这事您可能比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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