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幕 母神与女皇(一)  鲜血刻印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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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扫地出门——舒梅尔想,这正是他遭遇的事。他牵着缪斯绕到街道正面,发现雅各布将店铺的大门也关了,不由得大骂一声。他只得拖着缪斯往港口去——那可怜牲畜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看来今天本不该叫它坐船。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没过一会,一个人也瞧不见了。四周的街道忽然变得极为寂静,舒梅尔从未见过往日熙攘的租界街头是这般样子。他感觉身处不真实的梦境中,被挤进边缘混沌的世界。缪斯在他身边打了个气味难闻的嗝,催促他醒来,向前行进。

    舒梅尔犹豫着,将斗篷兜帽盖在头上。

    他贴着屋檐走了一会,头两个碰见的人是两位希腊士兵。“犹太佬?”他们举着长矛跑来,瞥见舒梅尔两鬓的小辫子,又将矛尖从舒梅尔脸上移开。“回加拉塔去。”其中一人气冲冲地骂他,“租界不允许停留。”

    “这是怎麽了?”舒梅尔瞪着眼睛,嘴唇上的小胡子颤抖着,“为什麽?”

    两名士兵互相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不管你的事。”他们说着,一边推搡舒梅尔的肩膀打发他走,“威尼斯租界今天不开放。”

    “等等!”舒梅尔急忙回头来,“金角湾都封了,我怎麽回得去加拉塔?”

    “我们不管这个。”士兵说,“自己想办法,別在这停留。快走!”

    寂静的窒息抓住舒梅尔的喉咙。他不住地咽口水,想将那窒息感一同咽进肚子裏去,落地为安——现实不使他如愿。

    空荡荡的金角湾闯入他的视野。码头的木板与石砖被踩得满是足印,遍地狼狈。木头碎屑,衣料残片,单只的尖头鞋,丢失的羽毛便帽,像垃圾般散落在海边路上。不久前在这挤着的男女商人们尽数蒸发般消失。“人都哪去了?”舒梅尔找了个拾荒的本地渔民问,“出什麽事了?”

    渔民狠狠向地上唾了一口。“这些威尼斯人,全是贪婪、虚伪、邪恶的暴发户,在罗马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他痛骂着,“早该这样。”

    “早该怎样?”

    渔民却不再回答。他懒得理会面前的犹太人,骂骂咧咧地径直离开。

    舒梅尔凭着记忆,沿着码头继续寻找。缪斯一见到海水,便一反虚弱常态,四蹄倔强地伸直,拼了命抗拒挣扎。它的主人不得不大喊大叫地拖拽缰绳,累得满脸汗珠。舒梅尔费了很大功夫认出那艘石英砂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落着一片尖嘴海鸥。舒梅尔赶走它们,将缪斯拴在栏杆,用力拍打通向船舱的活板门。“有人吗?”他焦急地喊,“帮帮忙吧!”

    “滚开!”一副斯拉夫口音的声音闷闷地从船舱深处传来,“这不让进来!”

    “我在找人,我不进来!”舒梅尔扯着嗓子,“有位姓穆拉诺的胖女士,要买您的石英砂的,她去哪了?”

    “我管不着威尼斯人的事!”那声音生硬地回应道,“问希腊人去!”

    希腊人。舒梅尔隐约明白他所指——这是士兵们做的。可为什麽呢?他犹豫迷茫地起身,瞭望四周,很快发现了几个士兵。比安卡交由他的一串钥匙从怀裏掉出来,哗啦一声砸在甲板上。

    “干什麽的?”士兵赶过来,又有长矛闪着寒光的尖头贴在舒梅尔鼻子前。这次他们没瞧见他两鬓的小辫子就收回武器,眼神凶狠得不近人情,叫人想起啖过鲜肉、齿舌滴血的野兽。

    “我…我在找去加拉塔的船。”舒梅尔缩着脖子,不自觉举起双手示弱,“我不知道这发生什麽了。”

    士兵们狐疑地瞧他。“威尼斯有犹太佬吗?”有人转着眼睛问。

    舒梅尔的心脏一下吊到嗓子眼。他的身份公文羊皮纸就揣在外套內兜裏。

    “大概没有。”但另个人回答他,“威尼斯的总督不可能给异教徒发公文,用不着抓他。”

    他们商讨完毕,收回长矛。“赶紧走。”临了,还有人骂了一句,“碍事的家伙。”

    等到士兵们一脱离舒梅尔的视线,他便抄起缪斯的缰绳,沿着海港的每个大大小小的码头寻觅船只。他出了一身汗,衬衣全湿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腿脚手臂似乎全毫无知觉,像没了生命似的凭本能运作。一些关于文明与契约精神的幻想在他头脑中轰然倒塌,激起一片陈旧的尘埃。可他现在没空闲深究这废墟。

    总不会这样倒霉的,舒梅尔想。加拉塔每日有那样多的犹太人在租界往返工作,总不会连一艘小船也找不到——他僵硬地行尸走肉般走着,不一会便撞见一大队希腊士兵列队押送着一排衣着光鲜的富商行走。这惊得他牵着缪斯躲在门廊边,心跳叫舌头发麻。等到那些苦苦哀求与愤怒控诉的威尼斯方言远去,舒梅尔又从门边溜出,边祈祷边攥紧缪斯的缰绳。

    “上帝啊。”他默念着,“保佑你的选民吧!”

    舒梅尔绕过一间小屋,他隐约记得这裏有座隐蔽的小码头。像是上帝真回应了他似的,那湾湛蓝海水中漂着一叶轻舟,座位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人,即将离港。男人女人们或戴着圆帽,或用披肩遮住自己的容貌——看来他们都是犹太人。这船该就是去加拉塔的。

    “谢天谢地!”舒梅尔喜极而泣,用希伯来语脱口而出。他跪在码头满是泥污的木板上扒住船头。“还能再上一个人吗?”

    船上的所有人回过头来,可没一人回应这话。他们纷纷移开视线。“他们不是犹太人,听不懂希伯来语。”比安卡的声音从舒梅尔身后响起,叫他僵在原处。“船也不是去加拉塔的。”

    舒梅尔张着嘴,他干涸的喉咙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这船通向一艘大船,大船将前往阿卡城,再不回来。”比安卡接着说下去,“要不是假扮成犹太人,没人能逃到这裏。”

    “那你为什麽不上船离开?”舒梅尔回过头。

    “我对这艘船而言太过沉重。若上帝叫我殒命于此,我便別无所求。”比安卡的双眼中像是燃烧着两盏窑炉,“但你不一样,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舒梅尔想,二十余年未有人唤过他这个名字了。他的双手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握住船头不肯放手,指甲嵌进掉漆的木头中。“可恶的犹太佬,你要害死人了!”船夫催促着拍打他的手,“要上便上,不上就松了手!”

    所有记忆如雷电般在舒梅尔眼前闪过。他的视线从比安卡的面庞移到缪斯的鬃毛,从金角湾闪烁的海水移到加拉塔对岸的塔楼。他的思绪从威尼斯飘飞至此,又跃过河流、草原与雪林,奔向特兰西瓦尼亚的深山之中。

    那些手指颤抖着松开船头,木板很快被打湿。船只迅速远去,从舒梅尔的掌心风似的逃离。可怕的悔意立刻汹涌着冲刷他,叫他几乎难以站立起身,只得趴伏在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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