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最后的晚餐(七)
七
听说有个惹事的人被努克带到抄写室时,舒梅尔已在案前看了半天的契约和税单。犹太税官挪开手镜,眯着眼睛打量那人。
“…你是谁?”舒梅尔背起双手,“你认得我?”
来者穿着一身朴素的羊毛衣,眉毛浓密得连作一片,胡子长得瞧不见嘴。撒拉逊人本就大多有张深色面孔,而他的脸显然因积年的风吹日晒更显沧桑黝黑,眼下涂着炭灰似的眼线。“我当然认得你,你从前在君士坦丁堡,在一位做香料生意的、尊贵的大人家做事。”他指着舒梅尔的眼睛,“你那时还瞎着眼!真主啊,你竟恢复得这麽好了?”
舒梅尔的视线绕厅內转了一圈,最终落到这人背上的一卷厚重的包裹上。他轻咳一声。“…你叫什麽,再报一次名?”
“阿札德·伊本·阿裏·尤素福·伊本·法拉吉·伊斯法罕·阿勒法希姆。”来人蛮不耐烦地抱起手臂,“你不记得我?”
撒拉逊人的名字各个这样长,谁能记得住?舒梅尔腹诽着——不过他混沌的记忆中,貌似真有什麽东西冒着头想钻出来似的。“你都带了什麽东西?”他捏起自己的小胡子,昂着头盘问,“你来卢德做什麽的?”
“我路过来借宿。”对面的人恬着副厚脸皮说,“我是位旅行家。”
旅行家?舒梅尔想,那为何不找家酒馆下榻?他板着面孔,瞧旅人从包中一件件掏出行李:一把破旧又朴素的乌德琴,一张画满了标识、卷着一大摞羊皮纸的巨幅地图,和一盏新奇精巧的圆盘仪器。此物一出,所有抄写案前的修士们全转过头来瞧,连墨水洒在手指上也顾不得了。
“…我想起来了!”他们身边的努克忽然眼睛发亮,“这是水罗盘,达乌德拿给我瞧过!你是四年前,随亚科夫大人的船到君士坦丁堡的那个怪人!”
那团模糊的东西终于从舒梅尔昏暗的记忆之海中湿淋淋钻出来了。他恍然大悟,呆愣着合不上口。
“原来是你!”税官刚想露出笑脸,却又立刻严肃地板回去,非摆出不近人情的模样,“…除非交了驿站税和住宿税,否则你不能住在城裏。你是个□□,现在情势紧张,这税必须交!”
“我没钱啊。”可阿扎德却坦然地翻出空荡荡的口袋,“不然我怎麽在这呢?”
“那就请住到乡下去吧。”
“那我的地图、笔记和水罗盘遭人偷了怎麽办?”旅行家浓重的黑眉毛跳动起来,“您两位已认出我了!缘分这样巧妙,还不许我留宿吗?”
舒梅尔为难地瞥了努克一眼,装模作样地闭上双眼。“现在这事很难通融,我不好开口。”他又睁开一只眼,眯缝着瞧阿扎德,“…实在不便,您今晚只能在城墙边过。”
阿扎德勉强又无奈地长嘆一声。“真是各处都不太平。”他摇头晃脑,“时不我待啊。”
旅人收拾起行囊,跌跌撞撞向门外走。舒梅尔却一把抓过努克的手腕,手护在奴隶耳边才敢小声说话。“帮我把朱蒂丝叫来。”他说,“別叫亚科夫瞧见了。”
“我明白。”努克了然于心地点头,“亚科夫大人到卡拉克去了,不在城裏。”
“那就好,去吧,去吧。”舒梅尔拍拍他的肩膀,“小心点!”
待到黄昏宵禁前,舒梅尔较平日提前离开了抄写室。自从朱蒂丝来了,他便请求尤比,将自己的住处搬到城中別处,好独立生活。他在街边小摊买了些无酵饼和无花果,顺带购入茄子、扁豆与韭葱,打算叫朱蒂丝做成炖菜——一个犹太人要如何在基督徒的城中款待一个□□?最保险的做法当然是別端上任何肉食或酒,可又太寒酸——舒梅尔想了想,转头去糕点摊买了蜂蜜糕与枣泥糕提在手裏,又去鱼摊拿了条新鲜的‘圣彼得鱼’。
当他推开家门时,果不其然听见小妹尖锐的声音。“你买这麽多东西回来,他不吃怎麽办?”朱蒂丝瞪了他一眼,用□□客人听不懂的希伯来语说话,“我们又不是城主,哪禁得起这样奢侈?”
“就一晚上,唉,別这麽计较!”舒梅尔懒得与她争论,只将食物塞进她怀裏,推她去厨房,“客人不吃,就留给约瑟吃!”
一个深色皮肤的淘气男孩拿着炭笔从房间裏冲出来,手指将舒梅尔的长袍抹脏了。“给我吃什麽?”他有双漂亮的、睫毛很长的大眼睛,“你带什麽回来了?”
“先回去,大人要聊事情了!”舒梅尔瞥了一眼厅中表情微妙的羊毛衣客人,尴尬地换上阿拉伯语,“叫您见笑了…”
男孩乖顺地跑回走廊,朱蒂丝也气冲冲地躲进厨房。辛苦归来的舒梅尔终于能坐在榻上,为远道而来的旅行家呈上温水与干薄荷叶。
“…您的妻子和孩子?”阿扎德颇有深意地发问,“这孩子看上去可不像犹太人。”
舒梅尔干巴巴笑了两声。“我的妹妹,与养子。”
“实在冒犯。”阿扎德起身来,俯首行礼,“感谢您,好心的人。要不是您今日收留我,我怕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举手之劳。”舒梅尔坦然受了礼,“在卢德城尚有我帮你,可出了城,到大马士革或阿勒颇前,你只能另寻□□或犹太人的聚居地了。”
“我本以为有位犹太人做税官的城,法律该比別处更宽松些。”
“哈哈,我虽是税官,可我也要缴自己的税。”舒梅尔用手指数了自己、朱蒂丝与约瑟,“三人份的住宿税,还有这间房子的土地税,都要比基督徒多缴一倍才行。”
阿扎德啧啧称奇,摇头嘆息。“我已是第二次路过这。五年前,过路的朝圣者和旅人还用不着交这麽多税。一路返程,光税费就花光我的积蓄了…”
舒梅尔想,要是自己能捐助他一袋钱也好——可他瞥了眼厨房中忙碌的小妹,又懒得提这事。“您手裏实在困难,舍妹可以明早带您去修道院,那常有城主的施舍与救济。”他笑着说,“这的城主乐善好施,不分基督徒、□□还是犹太人,都能拿到些应急的银钱。”
“我感激他的好意,”阿扎德耸耸肩膀,“不过那杯水车薪啊。”
舒梅尔不再提更多的建议了。他缄默着拿起温水,缓缓饮了一口。
“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阿扎德从行囊中取出纸笔来,“我该将您的善行记在我的笔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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