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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幕应许之地(九)

    九

    这实在太干燥了,尤比想,似乎永远也不会下雨似的。夜裏,他坐在圣殿山的马厩边上,眺望耶路撒冷全城的风景。这除了教堂与清真寺——这些清真寺现在也都成了教堂——剩下的商铺与民居尽是平平的屋顶,从来也不担心雨水会积在裏面。

    舒梅尔提着盏灯,正为他挑选头巾与首饰,为肖像画搭配装扮。那些华美柔软的布料一遍遍在尤比头上缠来缠去,每裹上一圈就必须重新整理褶皱和花纹,麻烦极了。尤比对着镜子琢磨自己的样貌,“我觉得还是露出些头发好看,”他说,“白天我只能包得像个麻风病人,我不想夜裏也这样!”

    “唉,头巾就是做这用处的!”舒梅尔又无奈地将打好的结重新解下来,“若是露出头发来,撒拉逊人反而觉得邋遢,容易卷进沙子呢!”

    尤比扭着嘴思考了一会。“再试试別的戴法。”他倔强地、不嫌麻烦地坚持道,“试试突厥人和库尔德人的戴法!”

    于是舒梅尔又重新在他头上叠起褶皱拧出花样。犹太人穿得极多,被圣地蛮不讲理寒冷的夜晚冻得手指僵硬。这白天热极了,晚上又冷极了,尤比想,这的夏天真奇怪——这真有四季之分吗?他又拿起亚科夫留给他的那一小盒贝都因人的化妆品粉末,试着自己用那小木棍涂眼线。听达乌德说,这东西涂着能使人视野明亮,有滋养作用,该日夜都涂;不过尤比不在乎这些事,他只觉得自己涂出来的模样比亚科夫胡乱抹得好多了,使他瞧着目光深邃,像埃及人的壁画似的神秘又高雅。

    “我觉得现在的样子不错。”尤比对着镜子眨眼睛,“就这麽画吧!”

    “您真挑剔!”舒梅尔如释重负地退到努克身边,接过助手递来的画纸与画笔,“不过愈有审美的模特愈是挑剔的。”

    尤比看着画家在画纸上打起稿来。他遗憾地想,若是白天画这肖像便好了。他身后就是橄榄山,再后面是湛蓝的死海。若在太阳下,这些传说中的景色便能作他的背景,仿佛他也身处传说中似的。

    “我叫亚科夫临走前教了我句阿拉伯语。”他将长发似的头巾揽到胸前来,“就那句,別人说什麽都能应的…”

    “哦,那句□□的问候语?”舒梅尔向冰冷的笔尖哈气,好叫昂贵的顏料更耐用些,“是怎麽说的来着?”

    尤比眨着眼睛向天上看,回忆那些绕口的音节。他尝试着捋着自己的舌头复述——头一遍绊住了,又念了好几遍才说得顺嘴。可他刚说完,就瞧见舒梅尔身边正打下手的努克露出一张疑惑表情。

    “我说得不对吗?”他惊讶地问那小血奴。

    “和达乌德教我的不一样啊,大人。”努克尴尬地摇头晃脑,“问候语该不是这麽说的…”

    尤比的表情从怀疑变为愤懑,最终小小地无奈起来。“…你去找个会说阿拉伯语的人来,现在就去。”他放下盛着鲜血的杯子从座位起身,也懒得管舒梅尔画得如何了。“这恼人的家伙…他肯定又使坏骗我了!”

    努克应了一声利落地撒腿便跑,顺着广场挨个问那执勤的骑士与侍从们。幸而这会说阿拉伯语的人不难找,他顺着介绍,很快拉来位黑袍红十字的小伙子到尤比面前。“这话是什麽意思?”吸血鬼又努力地捋着舌头复述那句亚科夫教给他的难说的话,“烦请您告诉我,是別人说什麽都能应的吗?”

    意料之中地,小伙子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笑了。

    “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我听不懂’。”他说,“別人说什麽都能应,倒也没错。”

    尤比感觉血正顺着他的脸颊向上涌。他听见旁边正洗着手的舒梅尔也噗嗤一声,紧接着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尤比想,自己都已经用了这话三天了,每见到一个说阿拉伯语的人就先应上一句——亚科夫显然是故意这样教给他的。

    “…等他从大卫塔回来,”尤比气得直甩袖子,“我非狠狠教训他不可!”

    亚科夫正焦急地与一群人等在大卫塔堡垒的露天大厅中。他挤在两队人中间,左手边尽是骑士团的同袍与法兰克人,右手边尽是罗马人的将军与官员。所有人在这窃窃私语,等待会议厅门后的大人物做出决定——耶路撒冷王国的骑士团们、佛兰德斯来的十字军、罗马人的舰队,他们本该正研究些对付萨拉丁的对策,如何能打败那支□□大军、如何能瓜分埃及的土地——可现在合作的谈判变得又臭又长,遇到了不少困难似的,已僵住了几天。

    他在这肃穆地方猛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引得众人侧目。

    “你要是太操劳,远征时身体就容易出毛病。”桑乔用手指头戳他的锁子甲,“在这的人都心急着呢!”

    “我比他们都心急。”亚科夫抹掉胡须上的口水,“十月份了,再这样拖下去,那些库曼佣兵的补给要掏空尤比的积蓄了。”

    “国王和伯爵也都和尤比乌斯大人想得一样。”桑乔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大军已集结在这,军饷不能白花,冬天前总能打上仗!”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打仗。”亚科夫冷言道,“你不是常幻想所有人和平地生活在一起吗?”

    “可我是个骑士啊。”桑乔耸耸肩,“光我一个人这样想也没用不是。”

    的确如此,亚科夫想。他紧张地咬住嘴唇,脑袋裏满是上次埃及远征时,传闻中罗马士兵吃棕榈叶子的画面。他的心脏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剧烈地泵动,一会要从嘴边跳出来,一会沉进肚子裏叫他胃痛。一连这些天,这绵长的折磨简直叫他筋疲力尽了。

    “別这麽紧张,我们谈点別的,换点事想。”桑乔对他使了个眼色,“你瞧那边那圣殿骑士,和你长得像极了!前几天我就注意到这事,想和你讲。”

    “…我现在没心思打量別人的长相。”

    “可斯拉夫人做圣殿骑士可算是个稀罕事!”

    斯拉夫人,亚科夫已经许久没被这样叫过了。在东方的海外领土,各处的人都有,大家没那样在乎那些种族与血缘的事,信仰才是重要的——要知道,希腊人和撒拉逊人管整个西方的人全叫法兰克人,哪分得清一样的金发碧眼属于昂撒人、诺曼人还是斯拉夫人。就像许多肤浅的法兰克人来了这,也分不清贝都因人、库尔德人与塞尔柱突厥人,只知道他们都包头巾、画眼线,在沙漠裏骑骆驼、使弯刀罢了。

    亚科夫终于抬起眼睛来,顺着桑乔挤眉弄眼的方向瞥——大厅裏的确有个和他一般魁梧的人,穿着骑士团的红十字白袍,正端正地立在角落裏。那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瞥过来,对他友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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