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
然而,平稳的日子并没有这样持续下去,裴枝没有如沈青泊所愿日复一日地好起来,而是在某一天,她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出来。
那天也是一个和往常一样阳光猛烈的夏日,沈青泊下楼去扔垃圾。
在屋內的裴枝刚好想找一本书看,在书柜翻找时夹在书本裏的一张报纸不小心掉落下来,裴枝捡起来后却发现报纸上面刊登着关于她的舆论报道。
看着报纸上的內容,裴枝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一张薄薄的纸。
这一刻,裴枝再也无法自我欺瞒这间房屋是她最后的净土。
裴枝终于明白——她的世界裏早已没有净土。
她看到了生命真正的残忍之处——生命不仅要剥夺她光鲜的外衣,还要将她最溃败难忍的一面一瓣瓣地掰开,让她竭力隐瞒自欺的一面在沈青泊面前无处遮掩。
她早就被看穿了。她的罪名、她的痛苦、她被控诉的一切早已在沈青泊面前裸露出来了。
那麽沈青泊会如何看待她呢?沈青泊会和旁人一样用审判的目光看待她吗?
裴枝分明在这些时日的相处裏感受到沈青泊不会,沈青泊从未用审判质疑的目光看待她。
但裴枝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臆想,只能任凭自己被这种臆想所淹没。
裴枝拿着报纸的手一直在颤抖,压抑在心中的无力与伤悲剎那间都喷涌出来。这些时日裏因沈青泊而将她羁绊住的那根弦在此刻骤然断开了。
无尽的、汹涌的、晦暗的情绪瞬间涌来,将一整个裴枝淹没在其中,并一步步地将她推往自溺的潮水。
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裴枝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肢体似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不受自我意志的控制。她木楞地扔下手中的报纸,离开了沈青泊的房屋,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一步步地向阳台的方向走去。
人类与死亡的距离往往都在于一瞬间。而此刻,裴枝就在走向这一瞬间。
这天的阳光格外猛烈,太阳就像一个被煮沸的柿子悬挂在她的头顶上,阳光如烂黄的汁水淋了裴枝一身。
她站在阳台边往下望,恍惚间就像看到了裴云澜的身影摇晃在地面上,母亲温柔的面庞渐渐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裴枝看到——裴云澜在等待她。
母亲啊母亲,你的双手就是大地吧?你会和以往一样,拥抱住我沉甸甸得往下坠的灵魂吧。
母亲啊母亲,你会允许我通往有你的天堂吧?毕竟你也不舍得你的孩子独自承受这无望的痛苦吧。
母亲啊母亲,你会原谅我吧?原谅我身为一个孩子的破碎、懦弱与卑怯吧。
接着,裴枝开始幻听。
她听到裴云澜用柔和的声音在呼唤着她——
“下来吧,裴枝。”
“下来吧,裴枝,来到妈妈的怀抱裏。”
“下来吧,裴枝。快让妈妈抱抱你。”
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大。裴枝越来越失控。
就在裴枝即将把自己的右腿跨上栏杆时,沈青泊从背后紧紧地拉住裴枝的手,另一只手摁着她的肩膀,将她抵在阳台的栏杆上,让她俯瞰着楼台下的地面。
她们住在四楼,高度并没有很高,从裴枝的视角看去,她能看到一棵特別高大的榕树从土地上一直生长到她身前。榕树的树干黝黑而粗壮,结满了岁月的沉疴。
沈青泊深邃漆黑的瞳孔裏在此刻踱上了一层悲愤,握在裴枝肩膀上的手力度大得似乎要嵌进去。
沈青泊的情绪向来平静无比,没有什麽波澜起伏,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生气。因为裴枝。因为裴枝的自我摧毁。
她紧紧地握着裴枝的手,言语犀利地对她说:“裴枝,你太天真了。死亡不是解释,死亡只会让你失去解释的权利,而你再也无法证明自己。”
“而且,你明明知道那个人并不是真实的你,而是被舆论塑造的虚假的你。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你去死,有意义吗?”
“裴枝,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你,而不是虚假的你。”
不知为何,裴枝听着沈青泊生气的话语也开始生了自己的气。
她俯瞰着那棵生长在她眼前的榕树。结满繁茂枝叶的榕树,爬满各种虫蚁的榕树,这就是生命的真相不是吗?人类总是像这棵榕树这般,带着一半生机与一半腐朽地活着。
只有死亡才会吞没一切。
那些排队从树的脏腑裏走出来的蚁类,会像对待一道食物那样啃食着她的肉身。死亡之后,她会变成一具泥土裏的髑髅,一道自然界的菜肴。
她会被彻底吞没的。
想到这些,裴枝驀然感到恶心,这种油然而生的恶心让她疯狂地干呕起来,也让她随之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沈青泊松开了手,看着裴枝顺着栏杆瘫坐在地板上,低垂着头在大口地喘着气,如只脱水的鱼,挣扎着问她:“可是,沈青泊,你告诉我该怎麽活下去?以什麽样的理由活下去?”
看着这样泥沙俱下、泪雨滂沱的裴枝,沈青泊感到既生气又无力,她久久地看着裴枝,陷入长久的思索中,不发一言。
直到最后,沈青泊决定如裴枝所愿,让她成为自己的一株植物,只要裴枝可以因此而活下去。
“裴枝,你是不是非得成为我的植物才能活下去?”
“如果你真的想成为我的植物,我成全你。”
接着,裴枝在一片晕眩的气氛中听到沈青泊不容置疑的命令:“但是,作为交换,你要将完整的自己交给我,包括……你追求死亡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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