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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这世上许多事并非以德报德的。
严恕放了小偷一马,小偷却借此尝到了梼杌的血肉,力大无穷,自称真仙转世。
这句话极大地撼动了早就潜藏在村民深处的贪婪和渴求,他们举着火把,聚起众来往太子庙跑去,名为替天行道,实则要抢食梼杌的血肉。
段和纾正躲在竹林裏长吁短嘆。他陷入梦境的时间越深,自身的法力便越弱,要还不能尽快斩破严恕的梦,只怕自己和严恕都呜呼哀哉。
竹林外脚步杂沓,段和纾拨开竹叶探过去,正好与严恕漆黑的眼珠撞了个正着。他的目光原本焦急地四处逡巡,触及段和纾时猛地一震,张开的嘴猝然抿紧,惶惶然地侧过头去。
“装,”段和纾冷冷地双臂抱胸,“我看你能装聋作哑到几时。”
远处火焰轰然大振,段和纾只觉得天旋地转,撕扯感拽着他,眨眼间,自己已经站在太子庙的神龛裏,眼前气浪熊熊,桑落村的村民们举起火把离得远远的,火光舔舐着他们阴恻恻的神情。
他想起来了,自己还是太子神像来着,这次气势汹汹,恐怕自己自身难保。
轮回了这麽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被村民惦记呢。
白日被浓云遮蔽,狂风从山脉裂开的缝隙中奔涌舒展,天地间倏然漆黑无比。没人注意到这世间的异常,他们被贪婪所蒙蔽,只一心想通过火烧神庙来引得梼杌的现身。
梼杌果然现身了,他庞大的身躯踩碎了百亩的竹林,漆黑业火四处流窜,这火熄不灭,誓要将人一寸一寸地烧尽,烧到累累白骨,痛苦至死。这火又极有分寸,温柔地包裹住小小的神龛四周,竖起坚不可摧的壁垒。
可梼杌只会破坏,却不懂保护,他可以杀光所有觊觎神龛的人,面对烧毁神龛的火焰却无能为力。
桑落村的村民死了,这次轮回该结束了。
但没有,梦境依旧牢固。
“严恕……”
段和纾眼睁睁地看着严恕化作人形,惶惑地脱衣服扑上来灭火,只是火势愈大,他的竭力不过是蜻蜓点水。
两人隔着火光遥遥对视,段和纾这才发觉严恕不知何时又长大了,这种长大不单单指身体上的成熟,更是他眼裏沉淀的某种更为深刻、却令人颇感晦涩的情感。
——他现在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但再怎麽长大,也没法扭转现世。段和纾嘆气。
下一秒,他被打脸了。
火焰唰然褪却,嶙峋的神龛框架渐渐被崭新的帷幔丰满起来,鲜血和尸体消失不见,太阳重又挂回中天。
一切有如倒放,段和纾被懵懂地抱出木雕的神像外,倚靠在神庙的檐牙上,拂动脚底的风铃。
严恕又长大了,现在走出门去任谁都会夸一句青年才俊。他微笑着低头看着脚底下的字,低沉的声音念出:“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严恕。”
说完,他抬起头直直望向段和纾,夏日烈阳被浓绿竹叶筛出,落到他半边肩膀上斑斑驳驳,更衬得他的脸庞山棱起伏、丘壑深沉。
他又重复了遍,尾音带着些沙哑和不常开口说话的生疏:“严恕,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是吗?那就好。你再为我砌高两层台阶吧。”
段和纾下意识道,突然打了个寒战,福至心灵——时光倒流回神龛被烧前了。难道严恕流连梦境不愿苏醒的原因,正是这神龛裏的太子像不成?!
时间变慢了。
不知怎麽,梦魇的力量越来越强,与之对应的则是段和纾日益孱弱的精神。
他被拘禁在严恕身边,一旦离开他超过两丈,便会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束缚回去。
日月西升东落,河水倒灌,从东边的天的罅隙中奔涌下来,天昏地暗。
严恕恨不得一天拿百年来过,桑落村的村民们却丝毫查不出异常,围绕在村外的雾瘴逐渐像他们靠拢,梦魇正在蚕食着严恕与段和纾的神魂。
段和纾恨恨地想,我必须要烧了那个劳什子太子像。
夜深了,严恕正如往常那样,沉默地擦拭祭桌,双手合十跪拜在神像前。
段和纾拂袖,扑灭了烛火,庙內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严恕僵硬地跪在神像前。
段和纾冷冷道:“凡所执念,皆为虚妄。烧了太子像。”
严恕若无其事地摸索出火柴,黑夜裏他的眼睛亮得瘆人,点燃烛火后更是被反射得犹如孤狼荧绿的眼珠。他重又祭拜,浑身肌肉紧绷,长跪不起。
“別装听不见,严恕,烧了太子像。”
严恕不为所动,嘴裏呢喃着,熟悉的口型,在说“对不起”。
“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要不是打不着,段和纾真要把人拎起来暴捶一顿,他弯腰,双眼直直地望进严恕的眼睛深处,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原、谅、你!”
严恕瞳孔紧缩,牙关死死地咬紧。
天将明,这傻子直跪了一整夜。
段和纾和他僵持,确定了这小子是属顽石的,又臭又硬,因此只能曲线救国。他撒豆成兵,用最后的法力幻化出一帮凶恶的土匪,扭过头,不死心地又问了遍:“你到底肯不肯烧?”
严恕终于开口了:“仙人可曾有求不得的事?”
多少个轮回了,这是他头次同他对话。段和纾愣了下,答:“人皆有之,我亦有。”
“我曾求不得,可后来求到了,”严恕喉结剧烈攒动,“我这一生拥有的太少了,求到了便不会放手,即便是仙人要收回去,我也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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