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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渊手稿

    亲爱的江奕:

    因为没有手机,也不能给你发邮件,我向爱伦要了支黑色中性笔、打火机,和一沓信纸。因为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必须要写点东西。一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心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放不下对知性美的追求。文字的独特魅力不在于供人摄取(我此生摄取的文字数不胜数),而在其被摄取后参与构筑一种思想,再通过该思想以另一种形态向外传播。

    近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那些过去我没能或没空理清楚的事情,终归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明朗。起初我感到非常困惑,怒斥大自然精心又残忍,非要将人类年轻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放到细胞凋零后才允许我们解开,让青春在无知中流逝,智慧在丑陋时到来。昔日攒下的谜团,终于在今天对我展开实质性报复,具体表现形式就是无休无止的失眠,让大脑愈发想要谋杀心脏。

    转念一想,或许生命本就是死亡美学的代表作之一。那些为我们终生所追求、珍惜、挽留之物,必然会在日落前降临到我们身边,随后转瞬即逝。至此,我将逐一向你陈述上文所提到的“事情”。

    我将它们简单分成了三类主题:爱,恨,时代与我们。其中,恨是最不值得深究的事情,所占篇幅最短,我决定把它放到最前面去讲。之所以短,是因为这裏面只包含我,不会涉及到你。揣测并分析身边人(尤其是至亲至爱)的怨恨心理,于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粗鄙无耻的行为。

    怨恨曾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自家母离世起便破土而出,我恨公允会,恨那个不用提供原因和证据就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母亲的社会。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电视是以这种方式。

    顺理成章地,我在学校成了同学们课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大家都还小,尤其是男生,言行上不懂得把握分寸。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我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他们在白板上画了颗长着人类五官的马铃薯,旁边标注家母的名字,还在讲台上演绎事发现场;其他人或捧腹大笑,或在两下摇头、一声嘆息后继续看书/写作业。

    那一刻,怨恨再次攫住了我,我走上去抓起板刷,擦掉图案后,我把它狠狠甩到了一个同学(当时他正用纸枪指着我)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在对付烂泥巴这方面,我的神经协调性要比平常强得多。之后他跑去跟老师告状(较于打架,告状确实对他更有利),我被批评并用教棍打手。自那以后,与其说他们孤立我,倒不如说我放弃了他们,是因为恨吗?不全是,更多是失望和鄙夷。

    相似而更甚之者,来源于家父。自记事起,我便视他为榜样,主动靠近他,即使不能成为他,也要成为他的影子。我时常帮他拿拖鞋、叠衣裳,此外不是学习就是打扫卫生,因为我太想博得他的关注,想要更多来自榜样的夸赞与认可,甚至偷偷模仿他的字跡。在这方面,我的努力不亚于莫扎特。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不难看出,他患有精神病。他看不见我的成果,却能像显微镜那样一再放大我的瑕疵,不,事实上,他比显微镜更厉害,他还能够无中生有。他本性自私又冷漠,家母的离世更是激活了潜伏在他神经递质裏的邪恶病毒。每当他发病,世界就会从丑陋过渡到更加令人作呕的丑陋。丑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丑而不自知。

    以前,我的校园消费卡裏的数字每周都会多出500,我可以用它吃燕麦粥、咖喱鸡,喝红枣豆浆、鲜牛奶,我还可以用番茄汤泡饭,上课犯困就偷吃两根红薯干。家母葬礼结束后,有六个月,卡裏的数字只减不增。当时我对此不以为意,深知即便失去双亲,我也断不会过上那种忍饥挨饿的生活,更何况家父健在。

    他工作累,我就自己起床洗漱做早饭,连同他的那份也一起,放学回来再做家务。有一次他生病,严重到卧床不起,我请假三天在家照顾他,不能说细致入微,但至少是用了心的,他想要什麽我都尽全力去满足他。我相信这至少能为我换来每周150的生活费。但是我错了。当卡裏只剩下个位数时,我向他提出这件事,他大发雷霆,斥责我虚荣,不知检点,还居心叵测,他说如果早知道我给他做饭是奔着钱来的,那些饭他喂狗都不会吃一口。他卷着他的手机和所有银行卡,一走了之,直到学期结束才现身,还是我私下求令堂劝他回来的。中间近两个月,我帮同学值日、带饭、写作业、搬东西、洗衣服,无所不用其极,借他们的卡续命。

    我记得他回到家时的样子: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醉醺醺地握着啤酒瓶,浑身散发着酸臭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上门讹诈的流浪汉。我满怀怨气,想骂他,把他关在门外,可是我做不到,我什麽都说不出来,只能去找干净衣裳,烧水让他洗澡。自此,他每周给我50,这50不仅能用来买饭,还包含学费、班费,以及我个人的一切日常开销。我在学校的主食变成了超市临期促销的干面包,后来由于营养不良,我又不得不攒钱买便宜的营养补剂。这种生活一直从我7岁(6岁11个月)维持到14岁。

    在此期间,家父将消沉和施暴当作两枚价值连城的金色水仙花胸针,每天佩戴在行为外衣的左右两边,他自以为美艳绝伦,殊不知早已丑态百出。在他认知裏,满地的空酒瓶是他的荣誉,他脱落的每一根头发都应该被裱起来送到巴黎展出,就连烟头也是会被不法分子偷去炒卖的程度。

    更要命的是,以上种种,皆被他命名为“爱”。他将堕落,将对我的恨,以及对同事的嫉妒和谋杀,全都归于对家母的愧疚与补偿。他将我对他的爱踩在脚下,将苦药般的生活变成一方化粪池,因为这样更能衬托他的痛楚与高洁。显然,他失败了。

    他后半生只有过两次成功,一次是那桩家喻户晓的丑事,另一次是在他死后,我没能成为他的影子,他却成了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接下来的恨不算强烈,但足以致命。我被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牵连,遭到外界攻讦。自2117年2月下旬起,到12月中旬又一场跨界病毒疫情大爆发,这段时间,世界(我所处的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想杀死我的,第二种是期盼我早日被第一种杀死的。

    近十个月(我曾用同等时间努力来到这个世界),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证明我在家裏。要活命,我必须装死。我像一条跻身在墙缝裏的马陆,无法确定外面等待我的是食物,还是杀虫剂。当年白板上的马铃薯人如今以一种更可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我深切体会到,嘲笑的杀伤力远不及诅咒,我经歷过的伤痛在未来只是冰山一角。

    尽管如此,我没有选择轻生。但这并不代表我內心强大。相反,是出于最卑贱的自私(这是一种由Y染色体带给我的遗传病),我不想我的青春就此画上句号,不想那份伟大的爱以悲剧收尾。我身体的各大系统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证明它们想让我活着,母亲(至少有良心的母亲)也不会想看到她们的孩子自杀。秉持着这样一种理念,我才得以度过那段昼夜不分、生死难料的腌臜时光。

    我逐渐放下怨恨,因为它不仅能让人变丑,还具有腐蚀性,将人由內而外彻底地摧毁。如果一个人全天別的什麽都不做,只一位地恨,发表恨、扩散恨,那他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糕。家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恨下去,你在见到我时一定会问贝蒂,为什麽这个羊头濑鱼人的脑袋上长了草?

    就在我快要解除怨恨之际,自私的报应找上门来,不由阅读模式加载的章节内容不完整只有一半的内容,请退出阅读模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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