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五
方珞春由她的学生推着轮椅,盯向屏幕上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数据。吴川南同样负手站在一旁,在心裏不断计算着数据波动的趋势。
直到一声警报声响起——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代表着什麽,研究中心一大半的仪器被自动控制程序按下了紧急停止的按钮。
负责观测生理数据的研究员套上一层又一层防护服,才拿起工具强制撬开了保温舱的外壳。
充满舱体的营养液流了一地,被拖抱出来的志愿者完全失去了意识。除了刚才那声警报之外,没有人出声,都在争分夺秒地记录下最终的数据。
那名志愿者很快被送了出去,由专门的医疗团队拥着。看到她的人都在心裏暗自嘆息了一声,只剩下微弱的生命体征在不断衰退。
经过数个月对这项实验的跟进,他们都无比希望志愿者能安寧地睡下去,立即抢救的命令深深铭刻在了他们的本能裏,但量子跃迁对细胞产生的负荷是不可预料的,产生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是不可逆的。
人权和命令交织成矛盾的个体,融在一声声说不出来的嘆息中。年轻的志愿者紧闭着双眼,微弱的心跳渐渐归于无声的线,一条平直的线,显示在屏幕之上。
电击叫不醒她,一管管推进黛青色血管中的阿托品叫不醒她,溃散的意识带着旁人再也无法知道的记忆将她送远了,沉在永恒的寂无裏。
他们才有人出声,随意扯着无关的事实去驱散笼罩他们的沉默。有人伸出手为她盖上了白布,遮去她的面容,又为她脱离之后的痛苦感到一丝庆幸和祝愿。
他们不知道她在哪一条通往过去的旅途上,只能通过零星披露出来的理论得出那麽一两条结论来——她消失在他们眼前,也将会出现在时间的任何一刻裏,那是他们现在还无法窥知的內容。
“只剩下最后一项了,”方珞春挂断了这通只有几秒的电话,独独看向站在一边的老者。支起手托着侧脸去欣赏他的紧张,他的急切和那麽几分失落。
也为此感到无可比拟的快意,她勾起唇再一次重复了他们没人不知道的事实,“也只剩下唯一的可能了。”
年轻的学生低下头,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他的老师在此刻注意到自己。“走吧。”轮椅上的人发了话,他轻推过轮椅往他的老师所指示的地方去。
方珞春挨近了吴川南,并不打算告诉他一些他现在还不知道的实验进展。根据刚才发送到她手机上的数据来看,自己的观点,刚刚有了不错的进展。
她已经承担过失败的后果,如今当然不打算与旁人分享成功的可能。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她自然清楚,科学跟不断演化的社会一样,不过是独裁者的私人游戏。
“还记得那句前言吗?”她的嗓音轻缓,就像平常的考校一样问出来。
推着轮椅的学生先是愣了一下,思绪被回忆搅乱了一瞬,而后又急忙嗫喏着念出来那句富有人文气息的评判。
“使人获得非生物本能的智慧,获得非与生俱来的灵魂。”
方珞春轻拍了两下手,“这是刚刚那位主任教书时就挂在嘴边老生常谈的话。”清脆的响声随着滚轮滑动的声音一起远去了。
“他看起来不太喜欢,但是我觉得这句话写得很好,如今看来,你也记得很清楚。”
他继续嗯了一声,推着他的老师往外走,不去回答她任何一句带有评价意味的话。他的老师的确是这裏的主导者,一位很有手段的院长,在他来到这裏之前,就听到过数不胜数的传闻,亦真亦假。
方珞春摆了一下手,他马上停下了动作看向前面,会议室?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将轮椅推到了这裏。紧闭的门阻挡着门外想要探进去的视线,方珞春撑过扶手站起来,整了整袖口绑起齐肩的长发。
“你先回去吧,不出意料的话,明早过来的时候正好能见到我。”方珞春难得开起玩笑,语调轻快地嘱托完了这句话。她没再去看自己的学生,按下把手走进了会议室,一瞬吵嚷后又寂静下来。
他推走了轮椅,回到自己的住处。无论发生什麽,那都是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庞黎曲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保温舱內的人还维持着正常的生理数据,但迟迟没有醒来——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从別的组抽调过来的人接替了她的大部分工作,虽然依旧疲累着,她还是不愿意去补觉。几个月以来,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透过保温舱的舱门去描摹这位志愿者的面容,记录下每一天的数据。
她也隐约知道这位志愿者的情况,算起来,她还比他要大上五六岁。庞黎想,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这项实验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一定会平安醒来吧?就像之前一样,哪怕在最后一刻,只要醒来了,一切就会结束了。
他沉在像水一样的液体之中,想要浮上去,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眼前都是同样的一片黑暗,头颅中炸开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刺痛,沈……沈逸?
那是他吗?他想伸出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再确认一番。身上的刀伤去哪了?他,回到长安了吗?
不,不对。他摇着头,那好像并不是他。现在应该是长安城的夏天,柳絮盖住了他紧闭的眼睛。瞎子有些疑惑,也有几分了然的嘆息。
原来就算死在了这裏,他还是见不到他的阿爷,不能给阿爷说一说新朝的事情。但是活下去也没什麽意思,看不见,听不到,又瘸了腿。
他想继续睡过去,不要再有醒来的时候,他厌恶自己什麽都看不见,也厌恶眼前的黑暗。
可他又被颈间的伤口吸引了注意力,那应该很疼,虽然远没有生生被阉那麽疼。
李福全想要睁开眼睛,伸手去摸一摸那道口子,他好不容易才爬到这裏,他怎麽会甘心睡下去。
可是那位陛下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他还有別的去处吗?如果还有新的皇帝的话,他想,自己大概爬不动,也彻底爬不上去了。
混乱的记忆在脑海裏不断翻涌着,算着时日,庐州总该到夏天了。没有意外的话,苏肆该穿着大红的喜袍成亲了,那时候阿父和阿娘就坐在上位上。
当初就应该,多备下些赠礼的,苏肆早就该是他的胞弟了。自己那时没能亲至,真是平生所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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