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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亲手执行皇帝的命令,才能换取自己的生路。
栈桥简陋,由几块木板仓促钉成,延伸至湖水稍深之处,雨水将木板浸得湿滑无比。
钱谦益带着三个面如死灰丶却依旧昂首怒骂的学生,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到了栈桥尽头。
冰冷的湖风迎面吹来,钱谦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看着眼前那张年轻而愤怒的脸,是吴应箕。
他曾读过此子的文章,夸赞其「有贾长沙之风」。
而现在,他要亲手将这个他曾赏识的后辈推入这微凉的湖水之中。
「钱大人,请吧。」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钱谦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睁开,他的眼中只剩下麻木,伸出颤抖的双手朝着吴应箕的后背用力推去。
然而,或许是心中太过恍惚,又或许是脚下太过湿滑,他发力的瞬间,脚底一软,「噗通」一声,自己重心不稳,竟半个身子先跌进了湖里!
五月初的太湖之水,在连绵的阴雨浸泡下,远非夏日的温软,而是带着微凉的寒意,湖水瞬间包裹住他的下半身,凉意混杂着无边的恐惧,让钱谦益猛地打了个激灵。
「拉钱大人上来!」岸上的李若琏喊了一声。
七手八脚之下,钱谦益被狼狈不堪地从水里拽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那身崭新的儒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衰朽身躯,水珠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滴落,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着颤,脸色比湖水还要苍白。
在被拉上栈桥的那一刻,他浑身哆嗦,环抱着双臂,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
「水……水真凉……」
这句懦弱到极点甚至有些滑稽的话,像一滴冰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让现场死寂而压抑的氛围,瞬间发出了滋啦一声异响。
站在最靠近栈桥的一些士子和乡绅,将这句带着哭腔的「水……水真凉……」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先是愕然,随即,极度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有人嘴角抽搐,想笑却又觉得场合不对,最终化为一声满含鄙夷的低低嗤笑。
这声嗤笑仿佛一个信号。
笑声开始像涟漪一样,从内圈向外扩散。
「……他说了什麽?……水太凉?」
「……自己怕死,要推学生下水,反倒嫌水凉?」
「……这就是钱牧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窃窃私语汇成了低沉的声浪,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压抑短促的嗤笑。
这笑声里,有对钱谦益懦弱无耻的鄙夷,有对自己昔日崇拜的文宗竟然是这般货色的幻灭,更有将眼前这场酷烈悲剧看作一出荒诞闹剧的麻木不仁。
然而,这笑声并没有演变成哄堂大笑。
因为所有人都清醒地意识到,无论钱谦益多麽不堪,那栈桥的尽头,站着的是三个即将被活活溺毙的年轻学子。
死亡的阴影像一层无形的纱幔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让那笑声总带着一丝寒意,透着一股麻木。
人们的脸上,渐渐地,鄙夷与嘲弄的神情褪去,弥漫的是更为复杂的,冷漠的旁观。
但这细碎而持久的嘲笑,混杂着怜悯与冷漠的目光,比任何刀子都更加伤人,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入在场每一个士子的心里。
台上的复社士子们听到这句话,听到那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的嘲弄,许多人羞愤得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们所捍卫的道统的化身不仅仅是背叛了他们,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以如此丑陋如此滑稽如此不堪的方式,将士这个字的尊严彻底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这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难受百倍!
而那句「水真凉」,和随之而来的,并不响亮却无孔不入的嘲笑声,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反绑着双手的吴应箕,原本还在怒骂,听到这句话,他突然不骂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钱谦益,看着这个丑态百出的恩师,眼中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彻底熄灭了,骤然升起的是玉石俱焚近乎癫狂的火焰!
吴应箕的双手被绳索紧紧捆在身后,但他全身的肌肉却在这一刻猛地绷紧,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受伤野兽。
他死死地盯着刚刚爬上栈桥,还在为自己辩解般念叨着水凉的钱谦益,双目充血,一片血红。
钱谦益则在锦衣卫的催促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他要活下去!
钱谦益转过身,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充血的眼睛已经锁定了他,那双眼睛里的火焰足以将这冰冷的湖水,都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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