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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德此人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更是从头到尾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仿佛眼前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
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在酒意的熏蒸下,显得格外幽深。
「钱老弟,」汪宗海的目光转向他,「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什麽高见?」
钱德的远亲,是钱龙锡。
这层关系,让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什麽叫做天威难测。
他闻言,缓缓放下酒杯,醉眼迷离地环视众人,然后,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高见?不敢当。」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汪公是擎天玉柱,李公是识途老马,我钱某人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哪有什麽高见?」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自己又满上一杯,举向众人,似是敬酒,又似自嘲。
「《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诸位,我等今日还能在此同饮,已是幸事。至于明日……明日酒醒,身在何方,谁又说得清呢?」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汪宗海长揖一拜:「汪公,钱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请尽兴。」
言罢,他竟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船下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疯言疯语!」
「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汪宗海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在乎钱德的去留,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动摇了军心。
李明诚的投降论,已让他不快;钱德这番看似醉话的「相忘于江湖」,更是让他感到被抛弃的孤立。
他心中清楚,这艘「不系舟」看似稳固,实则早已人心离散,各寻生路,他汪宗海,不过是众人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那个靶子。
他必须再做些什麽,稳住这些人。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盟友,更是他万不得已之时的……垫脚石。
而另一边,钱德走下画舫,踏上小舟,晚风一吹,他眼中的醉意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清明与冷酷。
相濡以沫?何其谬也!
他心中冷笑。
那艘华美的画舫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具即将沉没的华丽棺材。
而汪宗海丶李明诚那些人,不过是躺在棺材里争论着该用什麽姿势迎接死亡的将死之人。
他早已布置好了后路!
一路,家中最亲近的子弟携带三成家产,已经扮作商队,从陆路转水路,直奔福建,那里有他早已用重金买通的郑芝龙的部下,会安排他们登上前往倭国的商船。
二路,另外三成家产则由另一批心腹伪装成香客,分批南下,经由广州出海,目的地是南洋的吕宋。
最后一路,也是最危险的一路,由他亲自带着剩下的核心财宝,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从扬州直接入海,金蝉脱壳。
至于他那位倒了血霉的远亲钱龙锡?早就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这世上,靠山山倒,人,一定要靠自己!
什麽朝廷,什麽盟友,都是狗屁。
「不系舟」上,钱德的离去让气氛愈发凝重。
汪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任由这种颓丧的情绪蔓延下去。
他拍了拍手,示意曲乐再起,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胸有成竹的笑容。
「诸位,不必理会那胆小如鼠的钱德。也莫要因李老弟的几句忧心之言,便自乱了阵脚。」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沉稳,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等与苏州那些人最大的不同,不仅仅在于财力与人脉。」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更在于,我等,有后路。」
「后路?」众人精神一振,齐齐望向他。
汪宗海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不经意地透露道:「诸位安心。京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就算……我是说就算,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大不了咱们就出海!」
他大手一挥,指向烟波浩渺的远方,豪情万丈。
「这天下那麽大,离了他朱家的天下,我等就活不下去了吗?走私的海商,倭国的将军,南洋的红毛夷,哪一个不喜欢我等的银子?到了海上,天高皇帝远,我等依旧可以做一方豪强,逍遥快活!」
此语一出,犹如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是啊!
出海!
这个念头在很多人心中都曾一闪而过,但谁也没有汪宗海这般说得如此笃定,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出海建业,不过是换个地方做买卖一般简单。
一瞬间,众人紧绷的心弦都松懈了下来,李明诚眼中的绝望也消退了些许,是啊,哪怕投降不成,还有这条路可走。
恐惧,源于无路可退。
一旦有了一条看似光明的退路,哪怕只是画饼充饥,也能让人重新生出勇气。
「汪公英明!」
「不错!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等敬汪公一杯!」
画舫上的气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热烈了起来,充满了劫后馀生的虚假喜悦。
每个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新世界里开疆拓土,重铸辉煌的未来。
汪宗海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端起酒杯,与众人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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