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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来,目光闪耀地望着裴玄静。是啊,有谁会相信他出身卑贱呢?仅仅这张面孔和这双眼睛,就当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时,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这段故事背后的伤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说:“后来我自己认了字,也学会了医术。过了不少年,我才参透那卷方书的奥秘。养父错怪了我的母亲,药方本身是没问题的。但又不尽然是养父的错,因为要完全读懂那卷方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母亲并没有交代。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猜测,母亲究竟是来不及说,还是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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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就没打算告诉养父。”他望着裴玄静,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她相信,除了她的儿子,没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祖传的药书只留给了我。”

    崔淼的话音时远时近,越来越模糊了。裴玄静觉得自己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也听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倾诉对崔淼有多么重要。

    “那卷药书还在吗?”她竭力说。

    “烧了。养父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药书烧了。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一场,这本书成就了我,却毁了他。我觉得,应该让书陪他一起去。不过书里的方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裴玄静一凛,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崔淼。所以说,他早在养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药书的奥秘,却一直隐而不宣,眼睁睁地看着养父自暴自弃,在无望中耗尽人生。谁都没有权利谴责崔淼,细纠因果,他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依旧是冷血的。

    无奈。裴玄静又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人生在世,谁都有无奈,所以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因为要普渡众生,而众生的宿孽太深,菩萨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问:“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死后想葬到邙山上。”

    “记得……”

    “那是因为我母亲死后,养父就把她随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后来我专门去过一趟洛阳,按照养父说的位置去找,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终,我都不能为母亲收拾遗骨。”崔淼的眼圈红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后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许就能和母亲的亡灵相会。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如今,只怕也难了。”

    裴玄静很想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新一波恶寒扑来,霸占了她的整个身心。

    “崔郎……”她紧闭双目,从唇间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我在这儿。”

    “你……松开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怕的。”

    她又嘟哝了些什么,但是无法听清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崔淼说,“我虽跟着养父姓崔,我的名字却是母亲给的。那时,养父问母亲孩子的姓氏,她只说出了一个‘水’字。后来养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关的姓是什么,便干脆给我起了三个‘水’的名字。于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

    这话似乎令她松弛了一些,然而崔淼所受的煎熬,并不亚于怀中的裴玄静。

    以崔淼的经验,完全能够断定裴玄静患上的是疟病中的恶症。据他猜想,裴玄静肯定是在通州时就染上了疟病,源头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元大才子了。裴玄静本身的体魄不差,所以直到上青城山后才发病。但因她连日奔波劳顿,思虑过甚,再在幽人谷淋雨落河,内外夹击,终成恶症。

    疟病不一定会致死,但恶症就相当凶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困于岩洞之中,别说药物,连吃的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替裴玄静治疗。她只能硬挺,可是崔淼知道,不用药的话,在恶疟前面没有人能挺得过三天。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岩洞,替裴玄静找到救命的药材。但是裴玄静昏迷时,崔淼已经把整个岩洞都转了一遍。前后不过数丈的溶洞,完全封闭。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们坠入的那个顶洞。而顶洞高至少超过三丈,下面就是深潭,旁边是湿滑平坦的岩壁,徒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整个洞中,也没有任何树桩、石块之类可以借力登高的东西。

    除非有人来救他们出去。否则,他们就只能在这个岩洞中等死了。

    事到如今,崔淼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裴玄静知道真相。假如三天是她的极限,那么他要让她抱着生的希望度过这三天。

    所以,谎言还是有价值的。崔淼想起他们刚才的讨论,世上的谎言千条万条,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纠结,因为最终你我都将与真相不期而遇,就像遇见死亡。

    对于任何人来说,死亡都是唯一不变的真相。

    他轻声问:“静娘,你相信长生不死吗?”

    裴玄静悠悠睁开眼睛:“长吉……”

    “长吉?”

    她气若游丝地说:“……苦昼短。”

    崔淼会过意来,目光炯炯地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住了口,“哎呀,静娘不许我念长吉的诗。”

    裴玄静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接着念下去:“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声念:“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长吉早夭,活着时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汉武更透彻,更坦荡,更真实。所以,他才能用那么优美的诗句道出,长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追求长生不死者才是世间最怯懦、愚蠢的人。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真相,寻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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