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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想起来关切问候几句,并不能时时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

    她太能忍耐,已经忍了几十年,不在这一时。

    大约是布谷鸟叫的时候,杨金凤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阵没能去卖豆腐了。她高兴地起来泡上豆子,地里麦子要熟了,眼见就得是抢收抢种的时候,赶在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这是天老爷体恤她,开了眼。

    杨金凤决定去卖一回豆腐,方圆几十里,都爱买她的豆腐,也有别的人家做这生意,但只要她来,就买她的。她觉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见她,笑呵呵说,都没见着你了。杨金凤说,她病了一段时间,这好了。人家便继续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这对话是叫人愉快的,杨金凤觉得很有价值,麦得结穗,瓜要打纽,万事万物都需有个果实的样子,人也一样。快到晌午,她豆腐卖光了,杨金凤觉得累,在一棵大榆树下歇脚,这树真大啊,长得极好,八成比她还老?榆树的枝条繁茂,长了那样多的叶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条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杨金凤坐了一会儿,用草帽扇风,她淌了许多汗,有些虚弱了。她瞅了好几眼这大树,几十年了,她从没用眼睛瞧过跟生计无关的东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觉得这树好,自己也像这树,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条子,叶子真绿,拂拂儿地叫风吹着,动着,天响晴,她心里从没这么松快过,但身体是乏累了。

    越歇越累,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气,坐下就不想起来了。杨金凤咬咬牙,扶着膝盖慢慢起来,八斗告诉她,膝盖能换人工的,换了就不疼。这真够扯淡的,杨金凤心里不赞同,但嘴里还要说,城里医院人技术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轮车上,慢慢地蹬起来,要是这个时候有人搭把手能把这车子骑回去,拉着她,该多好啊!别说放十年前,放十个月前,她也比这会有力气!

    杨金凤的车子发出单调的声音,路上没人,只时不时轰隆隆过着大车。这是乡道,柏油路,已经叫过往的大车轧坏了,谁晓得打哪儿来的?前几年还没有,这两年多起来,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滚滚尘土。

    不歇那一阵,这事就躲过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摊上就是摊上了。

    杨金凤觉得那车要撞上来,看不大清,她脑子里想着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脑子不太灵光了,没撞上,可她为了躲大车,连车带人直直栽到路沟里去了。

    发生得太快,杨金凤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叫沟里的石头棱磕了个大窟窿,三轮车压在她身上,她没法动弹了。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都在家做饭、吃饭。这是庄子的外头。

    路上偶尔过着车,小轿车,货车,电瓶车,但没一个人看见沟里的杨金凤。

    不想着卖豆腐,没这个事。

    不坐榆树下耽误,也没这个事。

    杨金凤头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头亮的天光都成红的了,她想掀开三轮车,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不成,杨金凤想着,一地的麦,棉花刚长起来,茄子该移苗了,鸡还没喂,她躺这儿怎么成。杨金凤又一次试图动一动,三轮车掀开就好了,过路的人,就能看见她。

    她疑心哪里断了,疼得厉害,兴许是大胯,兴许是腿,她想起八斗说的话,一下对城里的技术向往起来,觉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间的事,杨金凤又放弃了,这得花多少钱?有钱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还在淌着,杨金凤越来越糊涂,怎么就掉沟里了呢?真是丢人。明月小时候骑三轮栽进来过,不晓得拐弯,李万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万年了呢?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夫妻,真心酸,说不记得模样就不记得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杨金凤不去想了,李万年怎么死的来?喝酒醉倒大雪里,冻死的,丢人,杨金凤想到他的死,都没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觉得李万年死得窝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计较,明月要念大学的,想到明月,她觉得必须得再动一动,这孩子暑假还得回来,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误她念书。

    明月长大了啊,回来一次,一个样,跟架子上的黄瓜呢。小时候是圆脸,现在成鹅蛋了,家里喂两只大鹅也不错,鹅蛋有营养,给明月攒鹅蛋,指不定能给她考大学出一份功……杨金凤从没想过这么多事,她动不了车,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实疼得厉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没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样来?哪能记得了,娘哎,娘哎,杨金凤心里叫着,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计着睡一会儿,总有过路的能看见她。

    风吹着白云飘,麦子熟了。

    杨金凤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没觉得自己会死,没到时候,麦子还没割呢。

    过路的终于发现了她。

    杨金凤一脑袋的血,一脸,半个前襟都是。

    这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劳力,人还要可惜两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个庄子没有。

    子虚庄的人知道了,八斗开着油三轮,从镇上卫生院把杨金凤拉回来。

    人便都过来看。

    庄子里办白事是极为迅速的,杨家门前插上白幡,意思是,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灵堂的搭灵堂,报丧的报丧,杨金凤躺在堂屋门口的床上,脸面叫妇女们擦干净了,脑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头发黏一块儿,半干着。

    冯大娘说:“这怎么好,明月还在城里,孩子晓得了心里怎么受?” 八斗说:“得叫她回来。”

    冯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头:“怎么说?”

    八斗说:“我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来一趟,看看奶奶。”

    冯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泪:“瞒不住的,家来一看,就晓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这么着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给李秋屿打电话,道出实情,李秋屿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觉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杨金凤身体不太好,但这样的结果,说不上是必然还是偶然,他挂断电话,走到饭馆前。

    明月从窗子那正好跟他对视上,招招手,李秋屿心跳很快,她的脸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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