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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斋的铺子背靠一条煤渣胡同。
此处热闹,街坊一共一十三间,有十二间住满,独剩巷尾的第十三间空着,原是那院子太大之缘故——平头百姓付不起租子,有钱人家又瞧不上位置,如此,长久以往,此间便空置了下来。
眼下,郝姨只听宝儿说罢了,一时之间,便也觉得有些惊奇。
“那你可看清楚了没?搬来的是什么人?”
宝儿努努嘴,道:“没太看清楚,这里又不像公馆那边,有路灯,我只看到是个姐姐!”
郝姨一笑,轻轻刮一下宝儿的鼻子:“就数我们家宝儿嘴甜!都知道叫姐姐了,是不是瞧人家长得好看呀?”
“好看!”
宝儿一面说着,一面又蹦蹦跳跳的钻进院子,只管抱起学校新发的课本与郝姨看来,“但是她不及夫人好看!夫人不仅人好看,字也写得好看,宝儿想让夫人帮我在书皮上写名字!”
然,这一回,郝姨到底是没应能应他。
天色擦黑了,胡同里静下来,一张张昏黄的木窗子忽明忽暗,照一支旧蜡烛或一盏煤油灯,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牵了电线,却不敢装太大的灯泡,于是,那石板路、绿瓦墙,便都是暗暗的了,却唯独尽头的第十三间灯火通明,仿佛有意招着人窥探似的。
郝姨抚着宝儿睡了下来。
——那灯还亮着,当真是令人艳羡。
偏偏,人各有命。
咔嗒。咔嗒。
四下无声,小金铃百无聊赖,于是摆弄起电话的拨盘来。
她头顶一盏布罩的灯,上面花样不算时新,白孔雀山水图,真老土,于是张口,自顾自的冷冷的骂道:“哼!那夏一杰到底只是个副官,没什么大钱,买不起现在流行的搪瓷灯罩也不奇怪!倒是这屋子租的还不错,够宽敞。”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左右绕墙走上一圈,她那伤手已然好得差不多了,便一一的抚过一桌一几,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怕。
她是三日前离开法兰西会所的,因着夏一杰不愿意露面,便提前给她汇了一笔款子,只任她自己赎身去,那态度虽不至于高慢,却分明也是嫌恶的样子。
小金铃并未同他分说。
她早已习以为常了,反正,既是窑子里的出身,又怎会有人看得起她来?
如此,她便自个儿收拾好了行李,又将契书一撕,便要住进旅行社里去。
那些挤在暗室里生长的姑娘们纷纷的围了上来。
“小金铃,你快和我们说说呀,难道当真是沈军长为你赎了身?”
“他给了你多少钱,是纸币还是银元,是要让你做外室还是抬你做姨太太?”
“待会儿你是不是会坐着军用皮卡车走?以后你要去哪住?”
语声嘈嘈,似疾弹一曲琵琶,小金铃一一听罢了,复又一一的笑过了。
“这是我自己的本事,是我自己的命数,他奈何不了我。”
她说。
“谁也奈何不了我。”
她抱着琵琶,一只竹编手提箱不过十六寸大小,她余下一只手正好拎住,很伶仃。
话音至此,那个与她一向不和的姑娘忽然走上了前来。
“小金铃,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咱们这种人,是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是再沾了上面那两样,有情有义、重情重义,便只会死得更惨,你只管记住。”
话毕,她便转身躺回了床上,那是小金铃曾经睡过的下铺。
之后的几日,小金铃便暂住在了旅行社里。
那琵琶她包起来了,不想弹,嫌累,也嫌烦,于是成天的睡下去,直至今日午后,她得了夏一杰的消息,方才连夜搬进这胡同里来。
彼时,夏一杰只管再三同她谈判道:“房子我给你找好了,该有的东西都有,旁边就是街市,方便你买菜做饭,另外还给你装了电话机。”
他一顿,复又瞥过眼去,从一边瞥到另一边,却始终不曾看过她哪怕一眼。
“我把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所以请你悄悄的住进去,不要声张,也不要引人耳目,守好我们之间的约定,更不要联系我——除非是要事。”
“什么事才算要事?”
她嗤笑一声,“在你这种人的眼里,我们这些人连条狗都不如,哪里又会有称得上要事的事呢?”
“那就,缺钱、或者生病,或者快死了,走不了路的那种,这些算要事。”
“好,那就先这样。”
夜已深了。
几只蛾子绕着孔雀罩子翩飞,然后“噗”的一下撞上灯泡,发出呲啦的一声,像是烫死了,也像是电死了,却反正是烧糊了的样子了。
谁知,那灯泡竟也一下子熄灭了。
小金铃于是霍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狠拉几下开关线,没有用,那灯丝照样是黑红色的。
“真晦气!”
她忍不住的啐了一口,又抱起电话来拨了个号,更不必久等,那头便很快的接了起来。
“我说了的,没事不要联系我!”
——电话里,竟一瞬响起了夏一杰低哑紧张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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