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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落,又还秋。
是时,垂暮,街灯亮起来了,黄光溶溶的化成一团,黄油似的,她在下面跑着,跑不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油煎一般,简直烫得厉害。
“子窈,你回来——”
夏一杰追着她喊道,“只要你现在停下来,我们什么都不会追究的!”
其实,他追得根本算不得紧,眼下落后萧子窈数尺,似乎也是他的刻意而为,仿佛这样一点点施舍来的容忍,便是他与她多年的情谊了。
只可惜,萧子窈却从未回头看过他一眼。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于是没由来得觉得委屈,又从委屈到暴怒,最后终于张口斥道:“萧子窈,你要是跑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夜风习习。
他只见萧子窈摇摇欲坠的停了下来。
然后,远远的,灯下又走来一二妇人,手上徐徐的摇着扇子,一见萧子窈白森森的蜡在那儿,便齐齐掩面私语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怎么瘦成这样了,认都认不出来!”
那妇人一面说着,一面还见怪不怪的哎了一声:“好了好了,快些走罢!万一她是个疯子呢?有些男人是这样管教女人的,不听话就关起来,压根儿就不把女人当人看!”
话毕,她便从萧子窈的身前路过去了,踏踏踏的细跟鞋踢踏踢踏的踩,唯恐避之不及似的。
萧子窈于是诧异的望定她走远。
原来,旁人早已认不出她了。
真奇怪,她又不是要人家将她认作萧六小姐,只将她认作一个活人便是了,怎么这也认不出?
这般想着,她便觉得无趣了。
她当真是一心一意的想出来看看的,然,眼下当真出来了,她竟又发现外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她正想着,身子却陡的矮下去,夏一杰一下子从后面撞上来,两三下便反剪住她的手。
“子窈,你别跑了,以后再也不要跑了。你好好的留在公馆,这样对谁都好,不是吗?”
夏一杰哀求道。
他一手重重的压着她的肩,萧子窈双膝擦在沥青地上,直痛得发抖。
“夏一杰,你爱我吗?”
她冷不丁的开口问道。
“我……”
一见夏一杰语滞,萧子窈便冷然笑出声来:“那你觉得沈要爱我吗?”
夏一杰不敢作声。
“真可笑。”
她回眸一顾,蛇蛇盯住他道,“要不是你们说这是爱,我还以为这是把刀。”
然后,她便挣扎着想要脱身,却直觉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针扎似的,又像有只小手拽着她往下滑,李大夫赶过来,一把将夏一杰推了开去,复又高声斥道:“夫人怀着身孕,你怎能这样推搡她!你也好,沈军长也罢,何苦这样为难一个女子!她生着病,又没有家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你们一个个的,难道是想逼死她不成!”
隐隐约约的,萧子窈只听见李大夫说了些什么“身孕”、“滑胎”之类的话来,至于其他的,便一概记不得了,夏一杰面色灰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却又很快被郝姨拖去了不知哪里。真吵,真痛苦,真想死掉。
——真是恨透了这幅可以怀孕的身体。
萧子窈于是麻木的阖上了眼睛。
月已上中天时,她终于再度转醒。
眼前的床幔勾着金丝——她认得,此处还是那间关住她的屋子,待得久了便也习惯了,不哭也不是因为不痛了,还是因为习惯了。
李大夫只在她榻前端坐着。
“夫人,实在抱歉,那孩子……”
“没关系。”
萧子窈无动于衷的打断他,“没了就没了——沈要如何了?”
“沈军长早已无碍了,这会儿正在楼下休息呢。他身体强壮,当时也只是后脑受了些撞击暂时晕了过去,虽然出了血,但也只是皮外伤,过几日便能痊愈。”
李大夫说罢,又颔首道,“夫人,沈军长方才醒时便同我说了,之后便准你出门去。”
谁知,萧子窈却不应声,反倒自顾自的笑问他一句:“我之前听到您说,今日要赶回去给儿子过生日,所以想好奇问问,李大夫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今日过生日的是小儿子,刚满三岁。他上头还有两个大点儿的,一个六岁的女儿,在家跟先生认字,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再过几年也该到了考学的年纪。”
“家中有哥哥姐姐护着,有人爱惜总是好的。”
萧子窈掩唇笑笑,“我也有哥哥姐姐,所以从小都是家里的宝贝,一点儿苦头也没吃过。”
说罢,她便摆了摆手,下一道柔声细语的逐客令:“李大夫,实在对不起。现在不过十二点,也许您现在回家还能赶上儿子的生日。”
“……是。多谢夫人。”
李大夫下楼去时,不免有些馋起了烟来。
这很不应该,只因他分明戒烟已有十余载了——那时他还年轻,在日本公费留洋,学医,九州的医学校,彼时校内已购置了洋人造的x光机,能拍出人皮下的五脏六腑,先生上课拿一张肺的黑白照片展示,白茫茫的一片,只道是吸烟的后果,他从此便再没碰过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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