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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危月夜。
是时,煤渣胡同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盏油灯或蜡烛还亮着,就连四方斋也不例外——郝姨一向是个过日子俭省有序的,便摸黑收拾好了宝儿的书包,终于轻手轻脚的爬上了炕去。
“哎,孩子他爹,你先别睡了!”
眼下,屋子里简直静得厉害,她一张口,被子里的人便被惊得打了个鼾,复又嘟嘟囔囔的舒了口气,方才得以问道:“嗯,怎、怎么了?什么事情非要现在说……”
郝姨立刻一笑,笑被子里的热气与小屋里丈夫孩子的惺忪睡眼,就说:“是好事,非要现在说不可!沈军长又给我涨了工钱,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给我涨工钱了,我可都好好存着呢,有了这些钱,足够咱们宝儿一路念书念到高中去,说不定还能直接把四方斋的这间铺子买下来呢!”
“买下来?你怕不是高兴糊涂了罢!这铺子地段好,每年的租子钱都要好一大笔呢。哪怕咱们再是军长家的帮佣,可说到底了,照样还是个帮佣,帮佣的工钱再涨能涨到哪去?”
“——这个数!”
郝姨一下子握了握拳,结结实实的五指有些粗糙,好在她已然习以为常了,便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我现在的工钱都比许多职员高了,这还不算沈军长和军长夫人平时赏的赏钱呢!不如你明天就约约房东去,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是公休日,立刻就把这个铺子给说下来,然后晚点等我下工,再带宝儿去买身新衣服穿——最近天冷了,他没穿过成衣,以往都是我裁的,今年也让他穿穿百货商店里的衣服过过瘾!”
然后,屋子里便又静下来了,安安静静的两大一小,一个比一个躺的工整,好似一口棺材里横平竖直的躺着三个人,不会乱动,也没法儿乱动。
只不过,这倒也不是郝姨将宝儿教得有多好的缘故。
却是因着屋子太小之故,非但人在其中难以闪身,就连家具也不例外。
棺材里要什么家具?
能躺人不就行了。
道理便是如此了。
于是,仿佛是忽然想到了此事一般,郝姨便又说道:“对了,我还想着再给宝儿换张新床呢!他长大了,不能时时刻刻都蜷着身子睡,那样孩子长不高——他上回还和我说呢,要长得像沈军长那么高,以后也当兵去!”
沈要早早的就吩咐好了郝姨,教她好生看护好萧子窈去。
这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偏偏,近些时日,萧子窈的腿坏了,寸步难行,便总需要郝姨处处留心。
她自是没什么不愿更没什么不妥的,唯独多了一点点小差事要做,便是替萧子窈收信。
每日晨间,萧子窈总要看遍几份报纸,写新闻的公报,写政局的申报,兴致来时还要读西洋报纸,写医疗与军备,其中夹杂时尚广告,口红香水外加吊带袜,温香玉软同蝉翼刀或迫击炮放到一起写,说不出的怪异。
郝姨自是看不懂那许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的,虽然她在公馆已待了有些时日了,可唯一学会的,却是分辨各路权贵递来的帖子。
今日便是如此了,沈要上职去了,便只剩下她一人陪着萧子窈作伴。
是时,天色方好,云淡风轻的样子,唯独冷是冷了些,萧子窈方才看过了公报,便说:“郝姨,我看报纸上说,以后学生的学制或许会改,要在国内也建大学,倘若宝儿争气的话,不如到时候就送他读书去好了,千万别当什么兵!”
郝姨听罢便笑。
“有劳夫人操心了,只怕是您太过抬爱宝儿,还不知道他功课做得简直一塌糊涂呢!”
“怎么会?”
萧子窈有点儿惊讶,道,“我上次教他写作业,他几乎没什么做错的题,就连英文写得也很认真呢。”
郝姨于是说道:“说来只怕夫人笑话,这事情还就出在上一回了!上次沈军长一直要他画画,也不知怎么的,他当时只管哭个没完,可晚上回了家,却铆足了劲儿的画了整整一个晚上,若非是画纸不够了,恐怕他能画到天亮去呢!”
如此,正说着,她二人便都笑出了声来,萧子窈身子差些,边笑边咳,郝姨唯恐她又不舒服,便立刻上前来抚她的背。
好在,萧子窈那厢并不怎么打紧,却是盈盈一笑,又说:“学画画也好,以后就让宝儿做个画家——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参军!只要他考得上,到时候由我和沈要来供他读书都行,听说学美术要去法国巴黎才好,那郝姨你现在就该盯紧他了,让他好好的学外语!”
这原是个很像笑话的真心话,没人不爱听,也没人不爱笑,偏偏,是时,玄关那头却有人言,听着动静不算太急,想来又是什么送报的罢。
郝姨很快站起了身来。
“夫人,您稍等,我去看一眼。”
“好。”
“对了,容我多问一句,您一共订了几份报纸?”
萧子窈闻言,立刻翻了翻膝头的公报,说:“就这三份呀,今天的都送来了。”
郝姨于是微一颔首。
她只管小心翼翼的走去了玄关。
“请问是哪位贵客?”
——这都是客套话。
什么贵客不贵客的,凡是不请自来的,几乎都是来者不善的鸿门客。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早已规训于沈要的那套待客之道了。
没人是客。
他一贯如此。
然,她正想着,门外那人却轻轻的应了声,端方如玉的口齿,听上去倒是当真沉稳安宁,并不像是什么不速之客。
“我是安庆堂的伙计,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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