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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东荡西荡,吃点老酒,看《万有文库》,美国电影,听评弹迷魂调。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弟弟当初,读书太不专心,听了宣传,参加了组织,吃苦不记苦吧。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如果认真读英文,中国公司先做起来,账做得好,春秋两季“点元宝”。阿宝说,啥。大伯说,也就是盘账,盘点盈亏,两兄弟再出洋,英国美国,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买办,就不会有今朝。阿宝爸爸压低声音说,马上滚出去,出去。大伯说,脾气真古怪,已经全部落难了,发啥火呢。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句。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大伯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大家不响。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烧,红肠,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阿宝拉起大伯。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少见这副急腔。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人,瞎起劲。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阿宝娘说,轻点轻点。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大家不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惊肉跳。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不过这顿饭。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阿宝爸爸立起来。大伯也立起来。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阿宝娘说,是我老公的阿哥来了。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大伯不响。居委会女干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大伯点点头。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来。大伯说,我空手。另一女干部说,拎包也不带。大伯说,是的。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部充公上交了。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大伯说,一句不假。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太平。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居委会女干部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打电话就来,试试看。居委会女干部一呆。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另一个女干部说,喂,嘴巴清爽点。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看呀。阿宝与阿宝娘去拖。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大伯说,请政府随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快拉起来。下作。
贰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命警惕。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来多少。小毛笑笑。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绝于人民。小毛摇头。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小毛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沪生不响。两个人走到阳台。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沪生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沪生说,这是活该。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生神经病,已经风瘫了,痴呆了,准备天天汰臭裤子,汰臭屁股,也不可以开口。沪生说,大家不禁要问,这样的社会渣滓,为啥不去自首。
小毛说,“不禁要问”,大字报口气嘛。沪生笑笑。小毛说,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烟纸店的小业主,主动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结果呢,打得半死,下个月,就押送“白茅岭”劳改了。沪生说,为啥。小毛说,讲起来简单,小业主的邻居,就是邻居嫂嫂,经常独霸水龙头,脾气一直刁,因此小业主跑到曹家渡,请一个道士做法,道士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鱼叫“五面现鳞”。沪生说,根本听不懂。小毛说,小业主一上门,道士心里想,“账官”来了,就是付账的人来了。小业主讲了嫂嫂情况,道士讲,搞这种“流宫”,最便当。小业主讲,啥意思。道士讲,这是行话,流宫,意思就是“女人”。
道士当场画了九张符篆,细心关照小业主,等邻居嫂嫂晾出三角裤,想办法,贴一张到裤裆里,三天贴一张,三三得九,贴九次,嫂嫂的脾气,就和顺了,浑身会嗲,等于宁波糯米块,重糖年糕,软到黏牙齿,样样可以随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样样答应。沪生摇摇头。小毛说,九张符策贴了,嫂嫂一声不响。有一日,嫂嫂到烟纸店买拷扁橄榄。
小业主讲,过来。嫂嫂讲,做啥。小业主讲,来呀。嫂嫂讲,啥意思。小业主霎一霎眼睛讲,到后间床上去,进去呀。嫂嫂讲,为啥。小业主讲,不为啥。嫂嫂讲,十三。小业主讲,身上有变化了。嫂嫂说,啥。小业主说,身体发软了。嫂嫂讲,啥。小业主讲,下面痒了吧。嫂嫂一吓。
小业主讲,去后间,听见了吧。嫂嫂讲,下作坯。小业主讲,骚皮。嫂嫂讲,再讲一句。小业主不响。嫂嫂就走了。运动来了,曹家渡道士捉起来了,小业主吓了两夜,第三天到居委会自首,龌龊事体兜出来,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黄包车。沪生说,黄包车有三代吧。小毛说,加上三轮车,反正,男人太强横,上来对准嫂嫂,辣辣两记耳光,冲到烟纸店,柜台上面一排糖瓶,全部敲光,掴得小业主手臂骨裂,写认罪书,开批斗会,弄堂里看白戏的人,潮潮翻翻。沪生说,小业主绝对是“现行流氓犯”,人们不禁要问,大妹妹的娘,为啥不揪出来,旧社会专门欺压工人阶级的女工头。小毛说,这不对了,照我娘讲起来,“拿摩温”,就是纱厂女工的远房亲眷,热心人,阅读模式加载的章节内容不完整只有一半的内容,请退出阅读模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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