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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想到一部电影,南霸天接待南洋富商,红烛高照,白面小生洪常青,头戴铜盆帽,一身本白亚麻布洋装,不卑不亢,奉送银洋大礼,老爷少爷,讲讲谈谈,情景绝配,但接下来,洪常青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南霸天反剪双手,翻箱逃命,落汤鸡一只,情节表演,称得上“哀盛顽艳”,但阿宝感到一种不堪。思南路抄家结束,这批人,可能再来皋兰路,爸爸单位,已经来人抄过,母亲单位,也预备来抄,楼下蓓蒂的父母,已关起来,房间抄了两次。阿婆与蓓蒂一声不响,房里乱七八糟,钢琴随时可能拖走。记得昨天:绍兴阿婆轻声讲,阿宝,快点逃吧,天不会坍的。阿宝说,逃到哪里去。蓓蒂坐于琴凳不动,满地杂物垃圾。蓓蒂说,淑婉姐姐,准备逃到杨浦区高郎桥,躲到马头房间里,我也想逃。阿宝说,淑婉家,抄了两趟了,全家已经搬进了楼下汽车间,不可能逃了。蓓蒂说,可能的。阿宝笑说,马头敢收留资产阶级,根本不可能,家庭舞会的案子,也已经交代了,逃啥呢。阿婆说,要么,乖囡跟了淑婉,先到绍兴去。阿宝说,钢琴呢,钢琴有四只脚,走不动。蓓蒂说,马头讲了,以后钢琴,不管是高背琴低背琴,还是三角钢琴,肯定取消了,中国有笛子,胡琴,锣鼓家生,平时弹一弹山东柳琴,敲一敲竹板,一只盆子一根筷子,叮叮叮唱一唱《翻身道情》,也就足够了,满足了。阿宝不响。阿婆说,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已经堆成山了。
    蓓蒂说,如果有人来拖钢琴,马头讲了,完全可以摆平的。阿宝不响。
    蓓蒂说,马头一点也不怕。阿宝说,工人阶级,当然了。蓓蒂说,马头跟了同学,到徐汇区,抄了好几间洋房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讲,看人不顺眼,现在可以直接就打了。阿宝说,马头不一样。蓓蒂说,马头讲了,算一算,两派三派,七派八派,全部无产阶级,其实,内部一直也是打来打去,头破血流,互相不买账,无产阶级,互相也要斗,不讲别的阶级了。阿宝说,不许乱讲。蓓蒂不响。此刻,阿宝慢慢走到皋兰路口,远远看见蓓蒂与马头,迎面走来。蓓蒂一扫愁容,白衬衫,蓝布裙子,清爽好看。马头神态轻松。蓓蒂看看马头,犹豫不决说,我想,去看一看淑婉姐姐,好吧。马头说,蓓蒂,我已经讲过了,先到淮海路万兴,去吃冷饮。蓓蒂无语,低头弄裙子,最后,跟了马头走了。
    叁
    夜风穿过老虎窗,传来依稀锣鼓声。小毛娘说,这次海德的轮船,停靠大达码头,银凤抱囡囡去接船了。小毛爸爸放下酒盅说,领袖一声号令,轮船公司的领导,马上就咽醒了,夹紧狗尾巴,连忙回来了。小毛娘说,吃酒当中,不要议论领袖,吃了再讲。小毛爸爸不响。夜里十点多,后门一响,银凤回来了,也听见海德上楼,银凤说,轻一点。钥匙开门声音,地板缝亮出十几条光线,放行李的声音,小囡嗯嗯几声,像立刻压到银风胸口。小毛担心囡囡忽然大哭,但囡囡不响。塞塞率率,海德的喉音嗡嗡嗡传上来。倒水,揩面,搬东搬西。后来是拖鞋落到地板上,银风说,轻点呀,急点啥啦,手脚重是重睐。后来银凤说,关灯呀。
    地板一黑。平时,银凤换衣裳,漶浴,必定关灯。白天拉了窗帘,房间变暗,即使楼上有人看,人影模糊。此刻,月光发亮,声音模糊起来,隐约有呼吸,也像是老房子开裂声,浑浊难辨。底楼理发店,二楼爷叔房间,早已寂静。24路末班电车经过,小辫子擦过电线,吵啦啦啦,后来银凤哼了一哼,像清一清喉咙。一部黄鱼车经过弄堂,车里的毛竹排,啪啪啪啪一路响过去,一切全部停止,万籁俱寂。小毛迷糊入梦。
    隔日一早,小毛娘照例双手相握,立于五斗橱前面做功课。小毛爸爸准备上班。小毛娘抬头看一眼领袖像,也预备上班。小毛爸爸说,厂里新贴不少语录对联。小毛娘说,我厂里也有,搞宣传的几只赤佬,爬上爬下,忙煞。小毛爸爸说,对联右面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左面,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小毛娘说,再讲一遍。小毛爸爸讲一遍。小毛娘说,对联左面,明显少了一个字。小毛爸爸说,啥字。小毛娘说,应该是去争取胜利。领袖真言,五个字,不可以漏一个,是啥人贴的,小毛爸爸说,是我。小毛娘说,啊呀呀呀,别人发觉,这就麻烦了。小毛爸爸不响。小毛娘说,这是闯穷祸的大事体,唉,文人的事体,工人轧进去做啥。小毛爸爸不响,闷了头,连忙穿衣。小毛娘拿起钢钟饭盒,回过头对小毛说,快起来,学堂里停课,也要起来,唉,我样样事体要穷操心。小毛说,我起来了。父母急急下楼。小毛起身,拿了毛巾牙刷,走到底楼。银凤买了菜,由前门进来。此时二楼爷叔也下楼,看了看银凤。海德也下楼,朝小毛笑。小毛说,阿哥回来了。海德拿出一管牙膏,贴近小毛的牙刷,挤出一条说,日本牙膏,试试看。两个人刷牙齿,揩面。海德说,有空来坐坐。小毛说,好呀。
    这天一早,小毛去了叶家宅。拳头师父做了夜班回来,仍旧有精神。苏州河边,建国清出一块地方,摆两副石锁,一副石担。师父说,拳头硬点了吧。小毛说,还可以。师父介绍说,牛瘦角不瘦,这是荣根,这是小毛。荣根点点头,指石锁说,赞。小毛说,啥地方弄来的。师父说,厂里做了模子,此地浇水泥,分量平均就可以了,石担,两百斤多一点,石锁,一副三十斤,一副四十二斤。荣根说,练得顺了,拳头上可以立人,肩胛上可以跑马。小毛一拎石锁。师傅说,不会弄,容易伤手筋。
    荣根说,师父掼一次,让我徒弟看看。拳头师父吐了烟屁股,脚底一踏,拿起一对小石锁,马步开裆,锁由胯下朝上,用力一抡,超过头顶,手腕一转,十指一松,一放,一对小石锁,各自腾空旋转,坠落阶段,双手随势接住,再抡,再是一送,手腕不转,松了手,一对小石锁,平面上升,齐齐腾空,乘了落势,两手一搭,拎紧,落地放平。拳头师父说,年纪大了,长远不弄,手生了。建国说,赞。荣根说,我来一记。荣根是单手掼锁式,单只小石锁腾空,自由下落之时,抬起臂膊来接,贴了锁,随势落下来,锁像是落于臂膊之上,有半秒停顿,手腕一翻,敏捷握紧锁柄,再抛,再转,再停,再接,再掼,煞是好看。师父说,好,我记得当时,只教了一次,车间还扣我奖金,想不到,荣根记得牢。荣根说,师父带进门,练功靠自身,我弄了一年半了。师父说,建国听到吧,样样要自觉,要上心。建国说,嗯,我看了看,小毛比较硬扎,可以先练。师父对荣根说,我这两个小朋友,年纪小,力道不小,想不到学堂里,天天让别人欺负。荣根说,欺负我的师弟,现在的形势,简直是翻天了。小毛不响。荣根说,以后,让我来摆平,班级里有啥事体,全部告诉我。小毛说,谢谢师兄。师徒四人边谈边练。旁边是河堤,苏州河到此,折转几个河湾,往来驳船鸣笛,此起彼伏,南风里,隐约是长寿路一带的喇叭广播,普通话教唱歌,大家现在一起唱。预备,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唱。无,产,阶……忽然有人拍手说,好看好看,力道真大,可以打老虎了。四个人回头,一个女工,坐于脚踏车上,脚抵街沿石,三十出头年纪,大眼睛,嘴唇丰满,河风吹乱短发,人造棉短袖蓝衬衫,工装裤。来人是女工金妹,拳头师父原来的徒弟,后调周家桥纺机厂,结婚三个月,男人工伤过世。
    金妹停稳车子,揩汗说,长远不过来了。师父说,上啥班头。金妹说,今朝休息,师父,一定是夜班做出。师父说,算得准的。小毛招呼说,阿姐。金妹拍拍小毛肩胛。师父说,这是我徒弟荣根,还有建国。金妹点点头说,麻烦几位阿弟,车子后面,有一只拎包,帮阿姐搬下来。小毛与建国,荣根上前,松开了车架后一只帆布包,重得吓人,解开一看,两副铁哑铃。师父说,不错。金妹说,难为情,拖了一年了,厂里做私生活,总是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做。师父照准金妹滚圆的屁股,捏了一把说,偷偷摸摸,难听吧。金妹一推说,做啥啦,师娘上班了对吧。师父不响。
    建国与荣根欣赏哑铃。金妹说,标准哑铃,应该是翻砂,我做刨床,刨一对方便。师父说,生铁松软,钨钢刀头吃上去,豆腐一样。金妹说,只是方料难弄,要等机会,要碰巧,还要等金工间里,我单独加班。小毛看看哑铃,球型六角,边棱分明。金妹说,容易锈,荣根记得,弄一点红漆黑漆,漆几趟可以了。师父说,金妹真帮我,其实,我是阅读模式加载的章节内容不完整只有一半的内容,请退出阅读模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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