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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莲青做了大几百斤的糍粑和糯米制品,想趁天冷多卖一些,攒钱过年。
老黎听人说,新城区的海棠街人流量大,摆摊的多,卖东西快。他便开着小货车,载着满满的糍粑、汤圆、年糕去售卖。
但很不巧,他刚去,就听说可能有领导突击视察,不许摆摊,所有摊主马上撤离。老黎对附近路线不熟,不知往哪儿跑,被城管执法当场逮住。
他苦苦地求,说自己第一天来,不知政策临时有变,以后绝不再来。没用。他好说歹说,给人下跪。但城管队一个方下巴铁面无情,连车带货全部拉走。说三天内交一千块罚款。
一千块。他老婆淘洗,打浆,蒸制上百斤糯米,才挣得了一千块。
那天回家,老黎在孩子们面前什么也没说,夜里跟何莲青讲了这事。何莲青叹气,说店里刚进原料,没多少钱了。
但车上的货值三千,车被扣着不能拉货,损失更大。
第二天一早,何莲青取了一千给老黎,让他带去城管队。
可一进大队院子,车还在,车上几百斤货全没了,连盆桶篓子都没剩下。
那是他老婆起早贪黑,忍着腰疼浸着冷水,跟牛一样干了快一个月的货。全没了。
方下巴说,非法摆摊,全部没收,车还给你不错了。
老黎求他,说马上交一千的罚款,把东西还回来。他再也不来这边摆摊,绝对不摆了。
但无论怎么说怎么求,没用。方下巴说,东西已经按规矩处理掉。没了就是没了。
路上的人围在院子口看,看他像条狗一样,又是跪又是求又是喊。
统统没用。
方下巴嫌他碍事,懒得搭理,夺下他手里一千块钱,甩下车钥匙进屋。
钱货两空。老黎爬起来,出了院子。
不久后,他回来了,提着个瓶子冲楼里喊,把货还回来。
方下巴跟他同事出门看,站在台阶上骂他,叫他滚。
老黎说“我最后问你一遍,把不把东西还我”
方下巴说“你别在这装疯卖傻。东西处理了,进下水道了你去江里捞。”
老黎大骂他们贪赃,要有报应;骂着骂着,他拧开手里的农药瓶,威胁说,不把东西还给他,他今天就死在这里,把事情闹大。
但没人信他的话,又或者,没人在乎他的命。结果,他仰头把那瓶药全部灌进嘴里。
方下巴他们以为他作秀,直到围观的人闻到刺鼻气味,大喊不好。他们才知出了事,立刻将人送去医院。
到了医院,老黎咬着牙不肯洗胃,死犟着抓方下巴的手,要他把东西还回来。可货早被转手了,哪里还得回来。那人想甩开老黎的手,甩不脱。老黎像恶鬼一样缠着他要那车货。
何莲青赶来,嚎啕大哭,求他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黎辉跟黎里也各自被老师叫来,双双呆怔。
老黎满脸满眼的泪,松了口,但来不及了。
喝毒药的死法是很痛苦的,他疼得凄嚎,据说医院对面街上卖水果的都听得见。
后来,江州人说起这事,啧啧咂舌,说一车糍粑值得了多少钱,撑死三千。何至于发了疯癫给自己灌药,要钱不要命的还是平日里个性太强太倔,稍不顺心就要拼命。
但这三千块是他一家人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是他们想攒给女儿学架子鼓的钱。
也有人和老黎说过,既然家境普通,学什么音乐呢。那是有钱人才配接触的玩意儿。
可老黎想,他女儿就爱这个,就是不会读书,怎么办呢总不能做他的女儿,就没资格喜欢这个吧。
他一不偷二不抢,无非是累点儿苦点儿,每天多拉几车沙,多送几趟货,多帮老婆在店里干一些活,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攒一攒挤一挤,还是能让孩子开心的。
他不信,穷人,普通人,怎么就没资格追求开心了
可他不知道,穷人是没资格上赌桌的。
他不该拿命去赌,穷命太轻,不值钱。或许他心里太冤屈,已经很努力地在活,却还是要被欺压。
而往往,穷人因为没权去抵,无势去抗,也没钱去宽容,什么也没有,只有贱命一条;所以很容易就把命赌出去。是啊,确实没别的值钱的东西能摆上台面去抗衡。
可甚至,连命也是很不值钱的。
那天,黎里被老师叫出教室,送往医院;站在急诊室看着她爸爸面容扭曲全身痉挛在病床上抽搐惨叫时,她明白了这个现实。
医院里很乱,急诊室里的轻症病人竟有闲情围着,议论纷纷。
他们说,不至于啊,太犟了。
说,脾气太倔个性太强,害人又害己。
说,唉哟,孩子还这么小,太不负责。太疯狂了。
随即,发生了一件更疯狂的事。一直不说话的黎辉突然朝那方下巴冲过去,捅了他十几刀。
急诊室里四散的人群,疯狂的尖叫,满地的鲜血,飞溅了血滴的日光灯
那一幕的很多细节,黎里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说“有个在吊水的,本来杵在跟前看热闹,后来吓跑了。他那根针管还吊在那儿,荡来荡去,一直在滴水。”
她整个事情讲得很慢,有时闭着眼,有时大着舌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支离破碎,没有逻辑。
但燕羽一字一句听得很认真,也全部听明白了。
黎里讲完,小屋陷入很久的沉默。
“我讲的,跟你听过的,很不一样吧。”
“事情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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