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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郭熙便噩梦连连。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梦串着一个梦,她不断地逃,却是逃出这一个,又进了另一个。她一会儿看到涂嬷嬷同她说,三郎已经死了,可当她抱着三郎哭的时候,三郎忽然从她怀中起来,指着她说,她是凶手。
一会儿又看到二郎死了,她抱着二郎的尸体在哭,可那孩子忽然变成了更小的婴儿,却是杨媛的孩子,杨媛冲过来要与她拼命。转眼杨媛又变成了刘娥,她同她说:“你做过的事,官家都知道了!”
果然她说着的时候,皇帝就出现了,那些死掉的皇子们,都站在他身后。他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贤妇,想不到你是个毒妇。”
她想辨解,她说她不是个毒妇,她也只是个无助的母亲,无奈的皇后。
可是他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人,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一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市井,那些往来的人,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
不,她不是毒妇,她是从小熟读诗书的名门淑女,她是立志要以长孙皇后为典范的贤后,她们在诬蔑她,他们在冤枉她……她不能就这样被拉到烈日下暴晒,受千夫所指,她应该成为天下人的懿范,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贤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
她一夜又一夜地做着这样的噩梦,竟是无法摆脱。
那一日刘娥回宫以后,也只对皇帝说,皇后素以皇帝为重,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皇帝那日冲动之下答应皇后,不好反口,其实早就后悔了。见她说了这个理由,也不细究,就接受了。
皇后病了几日,寿成殿的都知内官来报,皇帝听了也上心,就召太医问起缘由来。太医只知皇后虽然因为小皇子的死伤心过度而大病一场,有损寿元,只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但终究还有希望,且皇后性子强悍,生机未断。可如今的脉象却是生气全无,现在的身体就如一株内部蚀透的大树,多少药下去,也如掉入海中,毫无作用,恐怕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皇帝细问原因,太医如何能说得出来,只说是皇后伤心过度,非药石之力。皇帝忧心皇后之病,就令王得一等道士来为皇后祈福。众道士看了以后就道,寿成殿虽是贵极之所,只是皇后神气衰弱,以致于不能克物。当令亲近之人,日夜诵念经文,以通上苍,庇佑心神。
皇帝遂令皇后亲近之人,在她病榻边日夜诵念,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达诚意,令后宫曹氏、杜氏、戴氏等人也去轮班。
皇后病了几日,这日渐渐醒来,正是戴贵人在皇后床头念着《太上感应篇》,她表情疏淡,声音平平,念着:“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定了定神,方从一片朦胧中渐渐看清,门外的暄闹似乎离得很远,唯一在近处的,就是隔着帘子在念经的戴贵人。她坐在床头暗处,阳光斜照进来,她的脸大半在阴影里,半阴半明,晦暗不定,令她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像一个面具或庙里的泥塑木雕似的。
经文从她几乎没有顿挫的语调中念出来,既遥远又不真实,但却让郭熙觉得恐怖:“……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
郭熙正有心病,听了这话,只觉得字字刺心,“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大则夺纪,小则夺算”云云,倒像是故意针对她心中隐事而念的。
但见戴贵人的声音飘摇不定:“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是了,她一直对自己说,涂嬷嬷做的这些事,皆是自作主张,而她并没有吩咐她去怎么做,所以她的手是干净的。可这句“恶虽未为,而凶神已至”竟是让她所有为自己辨白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她想起陈贵人,当日她就对她这样说过,于是她却杀了她。
而如今,她竟杀不掉这个当着她的面念经的人,甚至无法阻止。
郭熙嘴唇颤动,她想说:“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可是她的声音微弱,令人几乎无法听到。
戴贵人如同浮雕面具般的脸似乎忽近忽远,声音似断似续:“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尽则死……”
郭熙脑海中嗡地一声响,那句“算尽则死”竟似魔音缠绕,在她耳边反复不去。
床帐外,戴贵人正坐着念经。忽然帐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嘶叫,郭熙嘶声大叫,拉开帐帘,整个人坐起,直挺挺地看着外面,眼神涣散。忽然口喷鲜血,直挺挺地倒下了。
而此时,皇帝正亲自驾临雍王府,探望雍王元份的病情。
刘娥却静静地坐在嘉庆殿中,泡了一壶消滞化气的药茶,等着赵恒回宫。
一个时辰之后,赵恒回宫。
未进内殿,远远听到走廊上赵恒的脚步声已经充满了怒气,过了片刻,赵恒掀帘进来,刘娥含笑站起来问候:“官家今日探望雍王,他的病可好些了?”
赵恒哼了一声:“不消说起了。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四弟的病,还不越来越重了!”
刘娥早料定此事,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恒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这才说了今日所见。却原来雍王妃十分悍妒,雍王元份重病,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女也没有,只用些僮仆侍候。赵恒当场暗怒,却碍于雍王病重,不便当着他的面发作,只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去。
刘娥听完笑道:“原来为此事生气,这有何可气之处呢,臣妾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赵恒问道:“什么主意?”
刘娥笑道:“雍王身边既没有侍女照顾,甚是可怜,官家是他的亲哥哥,不知道倒罢了,如今知道了岂能不管不问。雍王妃敢将雍王身边所有的侍女逐走,可是官家御赐几个宫中女官照顾雍王,谅这雍王妃也不敢将宫中之人怎么处置。如此,雍王有人照顾,官家也放心了。”
赵恒点了点头:“这倒也罢了,就依你的主意。”转念一想,怒气不息道:“当日朕未登基时,便听说此人悍恶,王弟身边所有侍女,略亲近些,都会被她鞭杖而死。近年来不闻她的恶行,只道她年纪渐长晓事些,谁知道依然如此不堪!”
刘娥淡淡笑道:“官家做了天子,日理万机,哪里顾得来这些寻常家长里短的言语,自然是到不了您的耳边。人家或看雍王的脸面,或以为她是皇储的生母,许多事不敢说不敢传的,这人种种可笑的不堪的事儿多着呢!”
赵恒挑了挑眉:“哦,还有什么更不堪的事情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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