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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4章 亨利四世和三万个农夫

    「亚历山大的故事里,听上去卡美尔像是一个被爱情魔咒控制住的受害者。一个分外的软弱的人,没有主见,只有空洞的爱,空洞的奉献。」

    顾为经沉思了片刻。

    「不,我为刚刚的话道歉——」

    「我想我不应该用软弱这个词。」

    「我没有生活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所以,也许我真正无法代入,真正感触那个时代底层人们的生活是什麽到底样子的。我读书时在西方史上见到的男人和女人,油画肖上见到的人影,多是些着名的男人和女人。拉菲尔丶达文西,透纳,国王查理曼丶亨利四世,安妮·博林丶叶卡婕琳娜大帝或者伊莉莎白皇后……这些人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人生,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很丰富的历史资料……」

    「但是历史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整个底部社会阶层和相对弱势的全体,一直都是传统叙事里的失语者……我一直告诉自己,艺术创作应该有同理之心。那些国王丶女皇丶君主,大画家,英国皇家学艺术会的成员们性格中很多拥有坚韧的一面,不代表,被历史淹没的小人物们就是软弱的。」

    顾为经认真的摇头。

    「我应该要有『弱者』视角。我无法真正的完全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普通人需要面对什麽样的社会压力,我无法真正的感受到,那个时代受艺术界排斥的女性艺术家,需要面对什麽样的社会压力。纵使亚历山大所说的真的是真相,那麽我就可以说卡美尔是软弱的麽?换句话说,就算我们今天讨论的是罗丹的情人卡美尔,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直到死去的艺术家卡美尔?我就可以说她是软弱的麽?」

    「说句不好听的话,我顾为经算是什麽东西,我顾为经难道经受过她所受的苦麽,我顾为经难道能感受到她们面对的艰辛麽?」

    顾为经自嘲的说道:「我哪里有资格这麽说呢?」

    「这麽说,也许太过傲慢了一些,听上去有一点受害者有罪论的意思。因为你不够坚强,所以你有罪,所以你活该被剥削。因为你软弱,因为别人是国王,你是农夫,所以活该被剥削。」

    「那个着名的故事里,亨利四世为了获得教皇的原谅,在雪地里站了三天三夜,最后教皇才赏赐了他一个吻。后来亨利四世卷土重来,带着军队和自己扶持的教皇占领了罗马。史家们称赞亨利四世的隐忍与坚强。可我在想,亨利四世前半生所受到的最大屈辱,不过是在雪地里站了三天。在他带着三十个侍卫在雪地里站着的时候,也许正有三百个农夫和农妇正在这场大雪里被冻死,也许正有三万个农夫和农妇在大雪里瑟瑟发抖。对亨利四世来说,这是着名的『卡诺莎之辱』,对剩下那三万个没有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的人来说,那只是生活重负的本来面貌。」

    「你难道有资格说,他们都是软弱的人麽?」

    「不。这实在太过分了。」

    顾为经摇摇头。

    「被人欺负是因为你生来低人一等,因为你性格自带软弱。因为别人是阿尔法人,而你是贝塔人(注:《美丽新世界》里的生产线制造人类的品质等级),因此这就是你所应该承受的,所以你就根本没有获得幸福的权利——我是一个很一般的家庭出来的人,我不会强说自己是社会底层,还有很多比很多比我更苦的人,但我可以说,自己见识过这个社会的阴暗面,我不是强者,我是弱者。我不是故事里皇帝,我是故事里的农夫,所以,我个人非常的讨厌这样的叙事逻辑。」

    「但我可以这麽反过来说,能够在困苦中超越这一切的人,在面对着一百种不同种类的让人感到悲伤的事情后,依旧能够在艰难中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人,要比没有经过这一切,要比一辈子都在仆人环伺,酒宴丶沙龙丶舞会中度过的人,全都更加勇敢和坚强。」

    「很遗憾。莫奈的妻子卡美伊也是一个历史上的失语者。我们已经无法了解她真实的人生了。我们只能从四周人的记录里,去还原她依稀的面貌——

    就像看着莫奈作品《撑阳伞的女人》,我们站在画布前,望向画家笔触下的那个在阳光下回眸的女人,想像着她在朦胧面纱下的身影。」

    顾为经的话语里没有什麽太多的技巧。

    偶尔几次还因为思考而略微的停顿,但整体上说的很是流畅。

    伊莲娜小姐听着他的声音,手指放在膝上,眼眸自然平视,望着前方观众席上的射灯。

    老式的传统戏院,在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一次在伦敦的小戏院舞台上上映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吊灯都是用蜡烛来照明的,少数中的少数,会用燃烧起来光线更白的鲸油。

    安娜的脑海里转过这个念头。

    「要是今天的歌剧院依旧保持着这个传统。」女主持人忽然想到,「那些烛光,一定会被他的声音震的更亮堂些。」

    「顾先生,那你心中,卡美尔应该是一个什麽样的人呢?」

    于是。

    女人询问道。

    「不说软弱,但亚历山大先生拼凑到卡美尔的形象里,带着一种……非常娇柔的气质。她是根草,莫奈是强风,莫奈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倒。不是这样的,刚刚谈的那些话,我就是想要告诉亚历山大先生,我也认真的研究过相关的材料。阅读过那些文献。在我心中拼凑出的那个印象里,卡美尔要比这坚强的多——」

    「哦,怎麽说。」安娜饶有兴趣的问道。

    「就她自己而言,我相信卡美尔是有选择的。」

    顾为经说道。

    「我相信,她主动的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她有机会可以不选择莫奈,画室里有那麽多的画家,她可以不选择莫奈,但她选择了莫奈。父母不赞同他们之间的婚事,她可以不选择莫奈,但她选择了莫奈。她始终都可以选择不理解莫奈,但即使面对那麽多的困难,他们依旧度过了相对幸福的十年……按照亚历山大的理解,就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她娇弱的从来没有发出过不满的声音,要不然,她所发出的所有不满的声音,都被莫奈抹去了。但就我而言,我更愿意理解成,她选择了去理解莫奈。」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什麽样的人,有时看上去有点固执,有时看上去有点淡漠。但她还接受了对方,并且爱着对方。这是属于她的勇气。」

    ……

    「所以,这和你刚刚所说的空洞的爱,空洞的奉献,有什麽区别?」伊莲娜小姐反问道。

    「只有理解,才能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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