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1178 章 鲸歌  买活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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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这话,这话也有道理……”
    “人在从小的时候,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他就会很自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什么样。”
    庄长寿把自己刚悟出,他从小是见到这样的世界,自然也就绝不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迈得大,计划太疯狂,觉得自己在赌——大胆的计划,合该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这在我们这些从坏消息,从那衰败的世道中长大的老人来看,自然就觉得他乐天得有些过分,为什么不会去想失败的结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您的话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乐天还是悲观,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钱的事情,铁板钉钉,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绪是意识,意识在没有转化成行动之前,无法影响现实。
    所以,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改变不了铁路和煤矿的发展,能改变的只有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内,个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头发沉,还是压根就不去想,忙别的去了——差就差在这里而已。”
    对于一个学过买地道统的人,道统就和八股一样,不过是应试的敲门砖,他们在为人处世上,很少受到道统的影响,似乎脱口而出的还是儒家的经典。
    反而是祖天寿,别看也有年纪了,而且一直生活在辽东,但对买地的道统居然很熟悉,明显是用心研读过的,至少他可以听得懂庄长寿的话,还因此失笑,“还真别说,是这个理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对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话里是有感慨的,很显然,虽然知道是这个理,平时也能把这些肺腑之言压在胸臆之中,但心头的情绪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终究还是很难控制,是乐天还是忧虑,这是骗不过自己的。
    祖天寿点着头,笑声渐歇,悠悠道,“还是庄大侠见事分明,你瞧,这一代一代人,差别是多明显,你比城主大了十来岁,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这么一戳穿了,我才晓得,哦,对,这是糖水儿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当然和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从你这话,倒启发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纳闷,这一代的年轻人,心怎么就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远方,半点不惦记着脚下。也不仅仅是大木,便是船长也是这样,到处开船探险也好,修铁路也好,这都是……怎么说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说没有意义那必然不是,可仔细说来于柴米油盐,似乎又没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们这辈人的思想,总觉得,一切壮举雄心,倘若是因时势所迫,便格外壮烈,这倘若是为了自己乃至阖家、同乡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又不是不得不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头,似乎根本就只能归为杂念。”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庄长寿反倒是心领神会,因为这正是他们这些大侠一开始风行于世所面临的争议,“不错,不错,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这远游探险、投资将来未必能实用的技术一样,好像都是在浪费资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无用之事。”
    “在那国家危难之时,这样做当然是很不合时宜的,理当唾弃,可等到国家太平,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清议对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们这些游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样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长一样,甘冒性命的风险,也要驾着船只去挑战一个个无人的险境,即便已经是功成名就,却还乐此不疲!”
    祖天寿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面上的纹路,在灯光中显得很深刻,而窗外的月色,透过玻璃舷窗透入,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海腥味,同时也在他面上投下了更复杂的阴影,使他看来格外的苍老。
    “本来,我是不明白的,只觉得这实在是极大的浪费,不论是对钱财,还是对自身的禀赋,都是如此。可今日,嘿……不瞒你说,庄大侠,今日我们在船舷边上,看着那鲲鹏出水,遮天蔽日的绝景之时,我心中实在是受到了极大的激动。
    那场面,当然是……看不看都不差什么的,可在那一刻,我心底所涌起的那种感觉……和功名利禄丝毫也没有关联,只是……只是……说起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可庄大侠,那会儿我真就是那样的感觉,我舒坦啊——我的心跳得贼快,可我同时又是那样舒坦,我都说不明白,我就觉得人活到这份上也够本了,能看到这大鱼,真带劲!那会儿我就一下明白了,你说这大海这么大,航行这么危险,咋就这么多人还愿意上船在海上飘呢?那会儿我就明白了……哎,这要是我,我也愿意,我要是年轻些,要是背后没那些个家累,我也愿意吃这个苦,就到这大海的角角落落去,把所有苦都吃了,所有景都看了。”
    “说来真是让人见笑,可这么一想,我们小的时候,哪有这个见识,哪有这个日子?那时候想着驱除鞑虏,平定边疆,自以为那是大志了,可仔细想想,那也是因为建贼不去,辽东的日子就不好过。这些,终究是局势的逼迫,是求存的需要……”
    “和如今的年轻人相比,我们……我们又哪里算是真正的活过呢?”
    泠泠的月色,温柔地铺洒在祖天寿的面庞上,好像撒下了一层朦胧的泪光,他的声音里还带了自嘲的笑意,好像这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因为一个武将也如此无病呻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他自个儿都感到羞赧。
    可庄长寿却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同情,令他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祖天寿,宽慰他迟来的觉悟:时代在悄然间,已经迈过了极大的一步,新的一代,这些年轻人们,已经充满活力地跳上了舞台,怀抱着无穷无尽,与生俱地接过了买地特有的,那些异想天开而又精准的疯狂计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开始缔造自己的奇迹。
    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就连庄长寿,似乎也只能吃力地抓住车轮的一个把手,尽可能地跟着小跑着不被抛下,而祖将军呢,他们这些人呢,他们的少年与青年,是困苦而焦虑的,他们把漫长的时间,花在了似乎乏善可陈,被一语带过也不断笼罩在失败阴影中的守城上,而至如今,困局已解,新生活似乎正要到来,可他们又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再不可能融入这个时代了。
    他们可以在这时代中谋生,在这时代中依旧存活着,可如他自己所参悟到的一样,他所诞生和成长的年岁,与如今的世道相差得实在太远。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去改,终究改变不了的,是心中思维的定式,是已经被捶打进骨骼中的焦虑和悲观,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可旧时代的苦难,已经被铸就进了他们的骨血,他们已经是被抛弃的一代,他们再难以成为时代的焦点,写下自己的传奇了。
    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又能决定自己出生在何时何地呢?或许对一个人来说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在他平生还未有过多少得意之时,便告诉他,他已老了,已错过了那个时机。庄长寿甚至既无法宽慰自己心中,对于自己正在逐渐变老,逐渐失去有所作为的可能之恐惧,他又该如何能安慰祖天寿呢?难道他还能鼓励祖天寿放下一切,追随黄秀妹去浪迹天涯吗?就算是他开口了,祖天寿又真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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