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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否完全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进行理性的选择?
叶昭齐正式参加工作以来,有很充分的机会来思索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有一部分算是她的工作职责——她作为一个本土活死人编辑, 进入《万国报纸》,本就是带着任务去的, 不但要确保报纸的内容, 能够起到谢双瑶预设中的作用, 而且也要确保报纸编辑的立场永远和六姐保持一致。而不至于闹出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笑话, 让《万国报纸》成为在买洋番向故乡输送利益的渠道。所有在《万国报纸》工作的本土活死人, 几乎都有同样的工作内容,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
既然如此,叶昭齐就不得不彻底地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它本来不应该是问题的——现在《万国报纸》的洋番编辑, 在利益上几乎都只有了买地一个选择, 如果六姐,以及所有洋番所描述的西方世界,没有掺假的话,那么, 叶昭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洋番编辑,都不能再见容于故乡,所以, 她们也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为故乡考虑,做‘二五仔’, 站在买地这边, 死心塌地的为六姐服务, 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但是, 一个人的利益和立场是否能完全一致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叶昭齐在南下壕镜之前,偶然也会如此思忖,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是往往做出令人费解的选择的。就从她的亲人说起好了,现在,昭齐所有的亲戚几乎都已经迁居到了买地,所有的产业,也已经迁移了过来,没有什么根子再留在故乡了,从利益上来说,彻底‘买化’,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是最适合的行动策略,但她很容易就能发现,有许多亲戚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卡在了买、敏之间,人过来了,但生活方式,还有一多半留在敏朝那里那。
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她的舅舅沈君庸了,说实话,别说叶昭齐,就连母亲沈宛君、堂姨沈曼君,都认为沈君庸和妻子张华清迟早是会离婚的。他们的婚事是很典型的盲婚哑嫁、亲上加亲。张华清是沈君庸的嫡亲表妹,这么近的血缘,在买地是强烈不建议结亲的,因为这对后代的身体不好。而且,婚后两个人也聚少离多,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夫妻情分,舅母所生的几个孩子,都是早早夭折,这固然也有缠足的原因,但或许也是因为两人血缘很近的缘故。
感情不太亲密,又是买地不鼓励的亲近血缘结亲,在买地这种离婚成风,勇敢追求新生的风气中,二人离婚再各自成亲,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倘若想生孩子的话,似乎也该抓紧。因此,家里人对于他们的事情,一向是三缄其口的,并不规劝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等待着张华清的思想彻底融入本地之后,或许某一日就会过来宣布这个消息——沈宛君私底下还准备了一笔钱和一间房子,准备作为对张华清的馈赠,如果两人购置的房子归了张华清,那么,母亲的小房子就准备给舅舅居住。
可是,这都几年过去了,舅母已经俨然完全融入了本地,成为了一个颇为典型的买式女娘——她甚至敢于穿短袖和中裤了,工作也从最开始的扫盲班教师,换成了现在的戏社编剧,有了一份很体面的收入,而舅舅也从海商书记员,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甚至玩了一段时间的交易所,现在又想去考吏目,期间也一直在学校进修——
总之,折腾中,也没少往家里拿钱,两个人眼看都是站住脚了,却依旧迟迟没有宣布离婚,也没有传出喜讯——要说感情逐渐浓烈么,似乎也没有,总之,就是这么不咸不淡而又相安无事的消磨着,这就是很典型的违背了自身利益的行为,让外人也不由得十分费解——原来如此放荡不羁的舅舅,心里也有执拗的,属于旧式的一面,哪怕到了买地,什么都放开了,但他却依旧不愿让离婚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反正,作为亲人,昭齐也只能如此理解了,至于舅母,或许也是如此,生活方式虽然买化了,但思维方式,却还有敏朝那传统思想深深的痕迹那。
或许,在有些时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非理性主义者,人群作为一个集合,所做的决定虽然有‘唯利是图’的导向,但那只是因为每个人非理性的领域不同,大数叠加下,呈现出符合利益导向的结果,但在个体的人身上,理性绝不是行动的第一驱动力。
叶昭齐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从身边找到的例子里发现——很多时候,人们的行动导向并不是由自身的利益,或者是现在的思潮决定的,他们更容易受到小时候所接受的教育思潮的影响。在小时候接触的是什么样的思想,长大了以后,人们就会天然地按照这种思想去行动,他们会认为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犹豫,即便这种思想导致的决策,或许和他们的利益相背,但即便是这样,他们有时候也愿意稍微的委屈自己的利益,来顺从这种思想,或者是在两种倾向之间,进行调和——也就是说,孩子永远是最容易争取的,成年人的统战价值就差得多了。
就说她的家庭吧,来到买地的年限,相差不远,现在的身份地位也都还十分体面,但是,和舅舅舅母传统的婚恋观不同,昭齐的婚恋观就要激进得多了——不像是她父亲,虽然也支持她毁去原本定下的娃娃亲,但心中还带着对袁家深深的歉疚和不安,这件事上,他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而放弃了自己做人的准则——
昭齐这里,悔婚是理直气壮的,她认为根本没有什么不好和袁家见面的理由,她照旧还和袁家的伯父、伯母通信,劝他们到买地来,并且在袁家应邀前来之后,还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提出拜袁家二老为干亲,这样她认为她是仁至义尽了:在买地这里,婚姻自主,如今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袁家也理应遵循这个规矩,而她不愿嫁给袁家那纤弱的未婚夫,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和叶、袁两家几代的交情无关,因此,完全没有什么好愧疚的,这还是帮袁家挣点政审分的好事儿呢。
若说她的想法,已经透了买地的痕迹的话,那么,二妹蕙绸、小妹琼章的心思,就要更进一步了,她们来买时年纪都很小,尤其是琼章,对于家乡几乎毫无印象,就是在买地的教育里长起来的,因此她不但非常重视自己的体育锻炼,而且思维完全是买式的,不像是昭齐,还能体谅袁家老式的思维,琼章认为袁家明知道自己的儿子质本柔弱、不似常人,就不应该继续和叶家的婚事!
完全应该说明原委主动退亲,或者是换个更好的儿子,袁家这样的行为非常的不厚道,根本就不配和父亲结交——她可不理解袁伯父常年宦游在外,或许压根就不了解儿子的情况,琼章的思维是‘谁领导谁负责’的买式,既然袁伯父是大家长,那就要为家中的所有行为负责,除非他能找到真正的决策者,并且给出恰当的惩罚,否则,这笔帐还是要算在他头上的。
看吧,三个年龄段的人,对一件事居然是三种看法,这就足可说明自小的教育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了。而且,昭齐从小妹身上,也观察到了一点,那就是家庭教育,是无法和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氛围抗衡的——
叶家对于两个妹妹,虽然没有四书五经的灌输,但日常起居中,耳濡目染自然的熏陶,有些还是很旧式的,可即便如此,也完全抵不过她们出门时,和同学交际时感受到的社会风俗,以及学校教育中条条框框的生活指导。蕙绸、琼章已经俨然是最典型的买式女娘了:争强好胜、热衷锻炼,遇事爱说理,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女子就让人一头,在家中,即便是父母也不能毫无商议便做了他们的主,动辄把‘博弈、谈判’挂在嘴边……
可想而知,倘若父母要为她们定亲,两个妹妹根本就不可能像是昭齐从前一样,暗中郁郁不乐,当场大打出手,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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