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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阿秀,樊夫人默诵此男生女名,细观怀中酣睡之婴儿,垂涎欲滴的小脸儿,精雕细琢之嘴唇,怡然自得之睡姿,心中着实香甜。自打刘秀涎生起,小阿元成天寸步不离,常常斜倚于榻边,不经意挑逗小刘秀稚嫩脸蛋,皆被母亲轻轻搏了回去。
适听得花厅鸡飞狗跳,杂乱之声由远及近,门扉开处,露出两个小脑袋。刘縯刘仲俩兄弟刚要蹦跳过来,被樊夫人挥手止住。两兄弟遂蹑手蹑脚趋至榻边,刘縯刚嘟起小嘴凑将上来,被母亲伸手裹住,笑曰:“文叔嗜睡,勿搅清梦。”刘縯小髻一摆,不情愿蹲坐于榻边竹凳上,双手托腮,兀自绘声绘色地给母亲讲起了闾里的故事,末了便眼羡道:“阿母,南市闾里热闹好耍,有投壶的杂耍的,拨浪鼓子卖耙的,泥人、爆竹……”
“恁多吃食,阿仲想要!”刘仲接过话茬,干脆拉紧了母亲衣袖,嚷嚷着要一同前往。
樊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刘仲之发髻,嘤声道:“今日始岁旦,花灯也会有。文叔太小,经不得风,阿翁于后堂祭祖,闹尔阿翁去!”
后堂居中有三小间卜居,卜居内经幡轻舞,白烛高照。正中悬挂家族柱子,经案之上供列着一个个漆黑铮亮之牌位,凡七层,一曰父考讳回,二曰祖父讳外,三曰曾祖讳买,四曰高祖讳发,五曰天祖讳启,六曰烈祖讳恒,七曰太祖讳邦。刘钦将牌位擦拭停当,一个个放置原位,方退后跪至蒲团,焚香叩拜四个响头,立起身来,便见刘縯刘仲两兄弟气喘吁吁跑将过来,其后尚滴溜着刘黄刘元两姊妹,不觉啼笑。
兄妹四人争相闹着去街市,刘钦因廷事繁冗,无暇脱身,便唤来功曹吏充兰及护卫苏水,携孩子去闹市玩耍。出得县寺大门,孩子们便像脱缰野马,于人群中见缝插针地来回穿梭,吓得充兰苏水一路紧跟。至南市闾里,孩子们簇拥至捏糖人铺前驻足观望,馋样百出。充兰赶上去,从内袋斜出数枚五铢铜钱交于掌柜。四兄妹分得人手一支,吃着跳着便又四散开去,待酥饼蔗糖吃了个遍,便聚扰至一卜卦摊前蹲了下来。
充兰苏水紧随上来,见地铺一幕布,上涂卦象命理之图谶,其上两卷《龟说》、《老子指归》之文牍。卜卦者乃一白发婆娑之老者,虽粗布麻衣,确亦是远近有名之相术大师王长孙。王长孙师从严遵,而严遵字君平,乃大汉隐士,蜀郡人,著有《老子指归》,讲解道家思想。师弟扬雄,也是世间大才,人尽皆知。而此刻王长孙正对一青年相面,其手指青年鹰勾鼻翼谑笑道:“鼻翼尖尖,必然老三,客官,如是?”青年忙惊喜点头称喏,众皆哗然。
王长孙虽年逾七旬,黄发垂髫,然其面目红润,身板硬朗。其慈眉善目对一汉子道:“归去将汝床头履拿来我观!”待汉子走远,王长孙便指其后背讲于众人,“诸公请看,一肩高来一肩深,遥遥三载无细君,否也?”众人又一阵惊呼。“人支于前,言语无状。”王长孙微叹口气,见众人争相卜卦,便又推搡着维护秩序。
刘縯兄妹四个趁势钻了出来,见城楼两翼正在拾掇花灯棚架,便一窝蜂地赶了去。
回至衙内,时逢正午,待食过驱疫会餐,孩子们谈起相术大师王长孙,便滔滔不绝,回味无穷。刘钦闻听王长孙已至济阳,忙吩咐功曹吏充兰携马下卒苏水追寻大师,二人遂领命而去。二人拥至市集,驱疫跳傩活动已然开场,至卜卦处,空无一人,询问方知王长孙歇脚之所。
王长孙正欲起身出门瞧看热闹,见俩公差上门,忙问公差何事至此,充兰说明来意,遂跟将过去。王长孙随充兰进得县寺后花园,猛见济阳宫冬日竟郁郁葱葱,春意盈然,惊讶之余,不禁暗叹:“数九寒冬,竟有如此草木葱茏之气脉!”心中怔然失色,却不敢声张。
待充兰引进书房,与刘钦揖礼施坐甫定,寒暄几语道:“承蒙令长不弃,特来拜会,有需老朽置啄,定当知无不言。”
刘钦将温茶敬奉于大师跟前,温文尔雅道:“仆听闻大师过境济阳,鄙县荣幸之至!稍后略置薄酒,诚乞大师促膝畅饮,方不负正旦之喜也!”说罢敬请大师饮茶。王长孙笑眯眯摆手言道:“令长大人切勿客气,老朽乃乡野面卦之人,不足抬爱。”刘钦笑道:“业有专攻,道道不同。今有家私一桩,夜夜不解。”大师俯身疾问:“何事烦扰?”
刘钦笑着站起身来,亲与大师叙茶,道:“今秋殿后获三株九穗稻禾,甚感诧异。后又腊月初六涎下小儿,月残星高,全廷红光竟灿若白昼,不知何解!”
王长孙听罢一脸惊懵,静观花园内气脉确是不凡,遂叫刘钦着婴儿抱来一观,须臾樊夫人抱婴儿进得后堂。大师连忙起身趋至榻前,由樊夫人轻轻撩开褓角,猛然见婴儿两侧龙角倏然隆起,复定晴看时,但见婴儿笑得合不拢嘴,王长孙一下子瘫坐于蒲团之上,许久许久没回过神来。
举座皆惊。
樊夫人登时面如黄纸,稍顷,但见两滴清泪顺至面颊飘然而下。待睁开杏眼,便上前一把挽住王长孙袍袖,凄问道:“冒问大师,是否吉凶,但说无妨。”
王长孙端起浅盏轻呷一口,故作镇定道:“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严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令长大人,”王长孙向刘钦重施一礼,以掌遮脸道:“烦请九穗稻禾拿来一观。”
刘钦听罢,赶忙从后室拿出一黑红漆匣,打开请大师过目。王长孙轻轻捏出三株九穗稻禾,审视把玩,连连称奇。赏后又轻轻置入漆匣,羞怯问道:“令长能否鉴查粒数?”“此有何难。”刘钦忽然略感不惑,遂问道:“大师之意……”“怒老朽妄言悖语,稻谷当是九十九粒,一粒不多,一粒不少。”王长孙自信地笑了笑,又道:“九穗嘉禾,若觐献朝廷,封官加爵自是不少,令长怎舍得变宝为废乎?”
樊夫人闻听怅然起身,吩咐奴婢道:“去杂房将簸箕拿来!”奴婢喏了一声转身便去。樊夫人又对刘钦言道:“娇儿年幼,吉凶未卜;稻禾虽贵,不足以抵儿性命!”奴婢持箕进门,樊夫人一把抓过稻禾,放于簸箕揉搓起来。刘钦见状忙将夫人揽搀起身,自已蹲身细细揉搓,末了一粒粒数了起来,一粒,两粒,三粒,四粒,五粒……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啊呀”刘钦不禁叫出声来,“大师神算,当真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刘钦言罢,细思极恐,不啻惊出了一身冷汗。
世人皆知,九为天数,亦为极数,然九十九则寓意九重天与九层泉,复上一阶拟天齐,实乃天子之数,九五万乘……思虑至此,不知是喜是悲,顿时哑然。王长孙上前一揖道:“小公子大口、隆准、日角之相,老朽生平所为罕见,贵不可言也!恭喜令公,贺喜令公!”
樊夫人听罢心中窃嘘,老刘家自高祖称帝己传至八代,虽皇亲贵胄,只因元朔二年,武帝用朝臣主父偃谋,令诸侯以私恩裂地,以次分封,是为推恩令。乃推至刘钦此代,尚有县令可居,儿女只能散落庶民。樊娴都闻听大师恭贺,顿觉欣慰,遂差奴婢于后房支些钱铢,答谢大师知遇之恩。然奴婢以托盘搭上千钱五铢端至几案,王长孙却坚辞不受。
王长孙立身拢发整衣,对着襁褓中小刘秀长揖到地,堆笑道:“老朽无能,枉活百年,今日蒙令长抬爱始见星位,实属老朽万幸。收受赏钱,折寿损命,实不划算。今日岁旦始,讨扰亦有时,就此拜别!”说罢揖礼折身便走,恰逢刘縯兄妹四人看完傩戏回来,刘縯定睛一看,便认出了大师,顽皮地两手一摊,遂挡住去路,怪嗔道:“神仙大翁,我也要相面。”“我也要,我也要!”后面三个一拥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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