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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莱西娅·戴伯昌斯坐在一个很空的列车车厢的角落里，肉体上多少放松了下来，不过精神上还是有些哆嗦。以往的生活已经使她习惯于隔离和停滞状态，可眼下她却开始了一次不小的社交历险。已年满二十八岁的她如果回望过去的经历，也就是成天围着她姑妈那幢韦伯尔辛顿的房子转，那个小村子距最近的乡间小镇四英里半，距当今的时代则至少有四分之一世纪远。她们没几个邻居，仅有的几位也都上了年纪，因此社交往来非常有限，不过他们在你生病的时候却总是很帮忙而且极有同情心。通常的报纸是种稀罕物；阿莱西娅经常看的出版物要么是宗教类要么就是家禽饲养，而政治对她而言绝对是个未尝涉足的领域。她的人生观主要是通过那些流行的著名小说家的中介获得的，并经过她姑妈、教区牧师以及她姑妈的女管家摆在她面前的知识的进一步修正或强化。而如今，在她二十九岁之即，姑母撒手而去，她收入虽绝无问题，却成了孑然一身，没有亲友和人际方面的往还。她有几位表亲一直跟她保持着友好却相当稀少的通信关系，不过因为他们已经在锡兰定居下来，她对那个地方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像传教赞美诗一样在信上向她证实那儿的人性邪恶之外，他们对她就再没什么直接用处了。她还有另外几位表亲，论关系更远些，不过论地理却没那么遥不可及，住在英格兰中部地区。她几乎不记得曾跟他们见过面，不过在过去的三四年间，他们曾有一两次很礼貌地邀请她去他们家做客；她因为姑母身体日渐不支不得不婉拒他们的邀请时，他们似乎也没因之特别沮丧。他们为姑母去世写来的吊唁短信上又含混地表示希望阿莱西娅能在不久的将来抽空跟她的表亲共度几日，经过反复考虑以及犹豫之后，她终于写信表示愿在几星期后某个确定的日子登门拜访。她那位表亲的家庭并不大，这在她也是种宽慰；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不在身边，家里只有老布拉德沃德太太和她儿子罗伯特两个人。布拉德沃德太太患有某种残疾，而罗伯特是个已经从牛津毕业的年轻人，就要进议会了。再进一步的情况阿莱西娅就不甚了然了；只得靠她的想象来填补，而她的想象又全然是建立在对小说中碰到的人物的丰富知识上的。那位母亲并不难想象；她要么是位格外亲切和蔼的老夫人，以毫无怨愤的坚忍对待她虚弱的健康，对园丁的小男孩总是亲切鼓励，对偶然上门的客人总是快乐地笑脸相迎；要么她就会冷酷而易怒，眼睛像锥子一样扎人，而且对自己的儿子盲目地崇拜。阿莱西娅的想象更倾向于后面这种情况。罗伯特就比较麻烦了。在为他归类时有三类主要的男性形象可以参照；一是雨果，强壮、美好而又漂亮，人间极品，殊难碰到，二是詹斯佩尔爵士，极端邪恶而且绝对肆无忌惮，再就是内维尔，内心也不真坏，不过有张刀子嘴而且通常需要两个好心的女人终身的服侍才能使他不至于得什么绝症。据阿莱西娅想来，罗伯特可能属于最后那种类型，果真如此的话她就能有幸跟一两位出色的女性做做伴了，而且也许还能见识一下讨人厌的女冒险家或是跟几位不计后果只顾招人爱慕的已婚女性面对面。总而言之，前景还是颇令人兴奋的，这次突然闯入一个未知人群的历险，阿莱西娅颇希望能带上教区牧师跟她一同前往；可她又没有富有或是重要到能带个随行牧师的地步，像是她刚读过的那本小说里的穆瓦斯东克勒夫侯爵那样，所以她也就不过想想而已了。
    她乘的火车是班慢车，沿线的小站多不胜数。大部分车站都似乎没人想上车或下车，不过有那么一站，站台上有几个小商贩模样的人，后来有两个农民或是牛贩子进了阿莱西娅的车厢。他们很明显是做完了一天的生意之后刚刚碰上，两人之间的交谈主要限于简短而友好地询问对方的健康、家庭、存货之类，再就是几句对天气的抱怨。然而，他们的谈话突然之间来了个戏剧性的转折，阿莱西娅不禁备感兴趣地细听下去。
    “你觉得那位罗伯特·布拉德沃德先生如何，呃？”
    问话里带着明显的轻蔑。
    “罗伯特·布拉德沃德？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就是这么个东西。见到任何一个正派人他都该自觉羞惭。送他进国会代表我们——休想！他会把一个穷人最后一个子儿都给榨干，他决不手软。”
    “啊，一点没错。为了让我们投他的票，他撒了几箩筐的弥天大谎，他就是这么做的，该死的。你看过本周《阿耳戈斯》是怎么揭露他的吧？把他剥得精光，连大腿带屁股，告诉你吧。”
    他们就这么进行他们尖刻的控诉。他们所指无疑正是阿莱西娅的表亲、她正要去拜访的那家主人；对议会候选人的提及坐实了这一点。罗伯特·布拉德沃德到底做了什么，他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人们提起他的时候才会如此深恶痛绝？
    “昨天他在首尔福德被嘘下了场。”其中一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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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嘘下了场！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在罗伯特·布拉德沃德的邻居和熟人出于绝对的轻蔑而嘘他这一概念中具有某种引人注目的圣经般的意味。阿莱西娅想到，海尔沃德·斯特朗拉斯勋爵曾被嘘过，在《马特比塔楼》的第八章，在他开设一个卫斯理教派市场的时候，因为被怀疑（后来证明是被冤枉了）将他的德国女家庭教师殴打致死。而在《被玷污的畿尼》中，罗伯尔·斯昆德比在骑师俱乐部的台阶上被嘘则是咎由自取，他在一项重要赛事开赛前递给竞争对手的骑师一份伪造的电报，里面谎报他母亲的死讯，以此确保他对手的马退出比赛。英国人撒克逊的血统历来冷静自持，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令人愤慨的原因，他们是不会如此轻易地显示自己的情感的。
    列车停靠在又一个小站，那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位落下了一份《阿耳戈斯》，即他提到的那份当地的报纸。阿莱西娅猛扑过去，想在上面找到点有教养的文学化的描述以证实那两个粗鲁的农民通过他们家常诚实的方式表达的责难。她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这份报纸的重要文章之一就是“大话王罗伯特·布拉德沃德”。她不太清楚“大话王”到底何指，也许指的是某种无以言表的残忍方式，不过她只读了这篇文章的开头几句话就已经发现，她的表亲罗伯特，她即将在其家中小住的这个人，是个肆无忌惮、毫无人性的家伙，才智浅陋却又狡诈多端，而且他跟他的同事要为这个地区遭受的绝大多数痛苦、弊病、贫困和无知负责；除了在一两首责难性的《赞美诗》中——她一直认为那是出自夸张的东方式想象——她从未读到过对某个人类如此极端的控诉。而这个怪物几分钟之后就要在达里尔顿车站迎接她了。她马上就要认识他了；他应该像詹斯佩尔爵士那样具有漆黑凸出的浓眉、敏捷诡诈的眼神、讥诮可怕的微笑。要临阵脱逃已经来不及了；她必须强迫自己在跟他会面时假作镇定。
    及至见到罗伯特真人她却颇吃了一惊，他竟然白肤金发，狮子鼻，愉快的眼神，而且做派很有些学生腔。“披着狼皮的羊。”她暗自思忖；心下庆幸她已意外窥得了他的真面目。
    他们驶出车站时，一个满脸酒色的劳工阶级向他友好地挥帽致意。“祝您好运，布拉德沃德先生，”他大叫，“您会独占鳌头的！我们要折断老乔伯厄姆的脖子。”
    “那人是谁？”阿莱西娅马上问道。
    “哦，是我的一个支持者，”罗伯特笑道，“一半时间偷猎一半时间在酒馆里泡着，不过他站对了立场。”
    这么说来罗伯特·布拉德沃德就是跟这流人物混在一道的，阿莱西娅想。
    “他提到的那个老乔伯厄姆又是什么人？”她问。
    “是约翰·乔伯厄姆爵士，我的对头，”罗伯特答道，“右手边那片林子里的房子就是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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