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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小丑。不但仍跟从前一样爱和女人胡缠,甚至好像比以前更加恶劣了。不久他在县里开办了许多新酒店。显然他已经有十万家私,也许稍微少些。很快就有许多本市的、县里的居民来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最近一个时期,他似乎有点老态毕露了,似乎有点丧失了平衡和自觉,甚至流于轻狂浮躁,做事有始无终,行动随心所欲,越来越频繁地狂饮烂醉,如果没有那个仆人格里戈里——那时候也已十分老迈,有时像家庭教师那样服侍着他,也许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生活不免会碰到各种特别的麻烦。阿辽沙的归来,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对他发生了影响,在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又重新苏醒了过来。“你知道不知道,”他时常注视着阿辽沙说,“你很像她,那个害疯癫病的女人!”他这样称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辽沙的母亲。“害疯癫病的女人”的坟墓终于由仆人格里戈里指给阿辽沙看了。他领他到我们城市的公墓上去,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指给他看一块虽不贵重却还体面的铁制墓石,上面刻着死者的姓名、身份、年龄和死亡年份,底下还刻着四行诗,是古体的中等人家墓石上常用的诗句。令人惊叹的是这块墓石是格里戈里做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怜的“害疯癫病女人”的坟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他屡次不厌其烦地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提起这坟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摇头不管,还挥手赶跑一切回忆,径自动身到敖德萨以后的事。阿辽沙在母亲坟上并没有显出任何特别的伤感;他只是倾听了格里戈里关于立这块墓石的既郑重又有条理的叙述,垂头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从那以后,阿辽沙几乎整年没有再到坟上去过。但是他上坟的这件小事也对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产生了很奇妙的影响。他忽然掏出一千卢布捐给我们的修道院,以追荐亡妻的灵魂,但是他追荐的不是续弦,不是阿辽沙的母亲,不是“害疯癫病的女人”,而是他的发妻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常打他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当着阿辽沙痛骂修士。他自己绝不是虔信的人;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在神像面前插过五分钱的蜡烛。这类人物身上常会奇怪地爆发出种种突如其来的情感和突如其来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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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说过,他显得老态毕露了。当时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标志出他所过的全部生活的特征和实质来。除了他那永远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长条肥肿的眼袋和小胖脸上的许多深深的皱纹以外,在尖尖的下颏下面还挂着一个大喉结,厚肉皮,椭圆形,像一只钱袋似的给他添上一种难看的、色情的样子。再加上一张食肉兽形的长嘴,厚嘴唇,嘴里露出乌黑的、几乎蛀尽了的残牙,一说话唾沫四溅。他自己也喜欢嘲笑自己的脸,虽然他对它基本上是满意的。他特别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细又不很大,鼻梁很高;“真正罗马式的,”他说,“和喉结连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罗马衰落时期贵族的面貌。”他似乎还很引以为傲。
阿辽沙在找到了母亲的坟墓不久以后,忽然对他说,想进修道院去,修士们也肯收他做见习修士。他又解释这是他的迫切愿望,所以郑重地请求做父亲的许可。老人早就知道,当时正在修道院里修行的佐西马长老已经在他这位“安静的孩子”的心目中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这位长老自然是他们那里最诚实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倾听了阿辽沙的话以后,他说,对于儿子的请求几乎完全不感到惊奇。“嗯,那么说,原来你是想到那里去,我的安静的孩子!”他已经喝得半醉,这时忽然露出了长时间的微笑,笑容中虽带着几分酒意,却仍不失机智和醉后的狡狯。“我早就感觉到你会落到这个结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着上那个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还有两千卢布,这就是你的嫁妆费。我的天使,我是永远不会把你抛开不管的,只要那里开口要多少,我立时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们不开口要,我们何必自己送上门呢,对不对?你花钱就像金丝雀似的,一星期吃两粒米。嗯,你知道,有一种修道院在市外单有一个村镇,大家都知道那里住着的全是所谓‘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个,我去过,你知道,那里很有意思,就是说,别有风味。所差的只是带着浓厚的俄罗斯味,完全没有法国女人,本来可以有的,资本并不少,只要开了头,就会来的。但是此地却什么也没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却并没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纯洁,吃素,这我承认……嗯。那么你真的要到修士那里去吗?阿辽沙,我真舍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爱你。不过这也是个合适的机会:你可以替我们有罪的人祷告,我们坐在这里,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时常想:将来谁会替我祷告呢?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呢?你这可爱的孩子,我在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许不相信吧?这真可怕。你看没看见:我无论怎样愚蠢,对这类问题,总还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远想。我心想,我死的时候,鬼一定会用钩子来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钩子吗?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什么做成的?铁的吗?在哪里打的?他们那里还有工厂吗?修道院里的修士一定以为地狱里,譬如说,也有天花板。我准备相信有地狱,可是最好没有天花板。这样显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说:照马丁·路德的派头。实际上有没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样的吗?可你要知道,这一点正是讨厌的问题的关键!假使没有天花板,就没有钩子;假使没有钩子,那就一切都滚他的蛋吧!这么说来,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谁用钩子拉我?因为假使没有人拉我,那么怎么办呢?世界上有没有真理呢?这些钩子应该造(虚构)出来[2],特意为了我,为我一个人,因为你要知道,阿辽沙,我是多么无赖!”
“在那里是没有钩子的。”阿辽沙看了父亲一眼,轻声而且严肃地说。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钩子的影儿。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个法国人描写地狱说:‘我看见车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净马车的影[3]。’你,亲爱的,怎么会知道没有钩子?你到修士那里住上几天,就不会这样说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来告诉我,因为如果能确实知道阴间是怎么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点到那个世界里去了。再说你在修士那里也比在我这里适合些,我这里只有一个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虽然对你这样的安琪儿来说,什么都触动不了你。也许在那里也什么都触动不了你,我所以答应你,就是因为抱着这样一个希望。你的智慧并没被鬼吃掉。你一阵热火劲过去以后,毛病治好了,就会回来的。我要等着你:我觉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责备我的人,你是我的亲爱的孩子,我感觉到这一点,我不能不感觉到这一点!”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伤。既恼恨,又感伤。
五长老们
也许读者里有人会猜想,我的这位青年人具有病态的、狂热的、畸形发展的天性,是一个面容惨白的幻想家、痨病鬼或是酒鬼一样的人。然而实际完全相反,阿辽沙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当时却是身材匀称,脸色红润,目光清澈,全身健康。在那时候,他甚至很漂亮,体态端庄,中等个子,深褐色头发,端正而略长的椭圆脸,两只离得很开的、发亮的暗灰色眼睛。人很深沉,显然也很宁静。也许有人说,尽管脸颊红润,也同样可能是狂信和神秘主义的;但是我却觉得阿辽沙甚至比什么人都现实。自然,他在修道院里笃信奇迹,但是据我看来,奇迹是永远不会使现实派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说奇迹会使现实派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派,如果他没有信仰,一定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信奇迹的力量,即使奇迹摆在他面前,成为不可推翻的事实,他也宁愿不信自己的感觉,而不去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也只是把它当作一件自然的事实,只是在这以前他不知道罢了。在现实派身上,信仰不是从奇迹里产生,而是奇迹从信仰里产生的。如果现实派一有了信仰,则正由于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也同时会承认奇迹。使徒多马说,只要不是亲眼得见的他就不相信,但是看到了以后便说“我的神,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大概不是的,他之所以相信,只是因为自己愿意相信,也许还在他说“未看到以前不能相信”的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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